这是岚所描述过的濒死之境，没有重力的牵拉，亦没有冷热之别。有一个光点，遥远，耀眼。名为米海耶的自我正向光点周围的黑暗不断扩散，而我却乐于如此，享受着与虚空合为一体的美妙过程。这里没有任何的感觉，无论触觉也好，嗅觉也好，都没有。身体消失了，仅存的不过是单纯的意识，抑或说，灵魂。

零碎的声响闯了进来，隐约可辨，我不禁皱眉，从只言片语中分辨出熟悉的嗓音。这声音令我难过，令我留恋世间种种，但光是声音根本无法阻止我遁入眼前的幽境。

仿佛是在反驳我的看法，那声音一下变得清晰无比，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手臂也好、胸前也好，就连心肝都开始了猛烈的收缩。寒凉入髓，令我想起身为人者的实感；体内仿佛有万根尖针游移不息，让我记得曾拥有过的那副血肉之躯。

豁然开朗，我在自己的大叫声中被拖离幻境，带入现实。眼前是黑漆漆的厅堂穹顶，视野的一侧，克拉伊雅稚嫩的脸上泪迹斑斑。她手忙脚乱地从我的手臂上解开了什么。我慢慢转头，兀地看见了身边与我一样仰面躺倒，正大口喘息、咳个不停的岚?布里特莱恩。

以及那昏迷不醒的杀人恶魔。

“银面具就是先驱......”

交代完所知的情报，我压下胸腔内灼火般的疼痛，深吸一口气，向手臂灌注力量，爬起，从那割皮师的皮革带中拔出手术刀，伸向他的脖子。

克拉伊雅一把擒住我的腰，将我按倒。没有意化刚体，女孩柔弱的手臂根本无法制我。我用力挣脱，爬到凶犯的身上。

“我不准你这么干！”她再次从身后将我抱住，奋力拖拽。

“你不准！”腹腔内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我慢慢回头，愤怒地看着她，“你凭什么不准？你把我当做什么东西？”

克拉伊雅怔住了。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大团血块落到乔伊的脸上。胸前的刀口仍有鲜血流出，我紧紧按住，用力向前。

女孩没有松手。

“滚开！”我冲她大吼，“你有什么权利拦我！”

“那我有！”伴着软踏踏的脚步声，岚走了过来。他用力锤了自己的心口两次，甩了甩头，“这是我不列颠的土地，我以未来的黑德科恩伯爵的身份、以三湖子爵岚?布里特莱恩的身份告诉你，我不准你在英王的国动手杀人。”

男孩摇摇晃晃地蹲下，紧紧抓住了我持刀的手腕，一点一点将我的身体扳直，正对着他。

“别拦我......”每说一个字，体内那把无形的尖刀便转动一分，令我苦不堪言，“他杀了我父亲......让我母亲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可你要是杀了他，你也就完了。一旦双手染血，人就会变得同壕沟中生还的士兵一样，变得和布里特莱恩庄园里那些经历过战火的男仆一样，形同走尸，木讷无感。”

“我不在乎......”

“可有人在乎。”岚再度锤向自己的心口，喘出两口气，两眼看似就要合上。

“我困极了，没法再多说，只有一句话，你记住......”他缓缓向前倾倒，脑袋挂在我的肩上，下巴逐渐变得无力，“仇恨把人变成魔鬼，可我坚信，你本善良。”

我难受地维持着呼吸，望着触手可及的仇人，手腕一阵痉挛。

你怎么能这样......米海耶?卡恩在心中痛苦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

尖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的平安夜过去了，”友人低声呢喃如同梦呓，“圣诞快乐......”

岚向下滑去。我用力支住他单薄的躯干。环顾四周，但见一排又一排的长椅，但见小小的宣教座台与它背后的深色十字架——白教堂。

挂着轻纱的小窗外灯光浮动，人声，越来越近。

两天后，我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安娜呆滞的脸孔。一块冰凉的毛巾啪嗒一声盖到了我的脸上。女仆大喊着飞奔了出去。没过几分钟，一名戴着小圆眼镜的白发老人快步走了进来，他匆忙揭开毛巾，看看我是不是还有气，随后取出听诊器按在我的胸口，并让我张开嘴巴检查喉咙，便又快步走了出去。不多会儿，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涌进了房间。

“你终于醒了，卡恩先生，我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奥斯蒙德?泽维尔?布里特莱恩。我可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不过眼下，还是先养好身体要紧。”

“我是岚的母亲斯蒂芬妮，请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好好休息。”

“阿德金斯，老爷的管家。伯爵已下令，宅邸的佣人随时敬候您的吩咐，卡恩先生。”

“阿切娜?沃森，布里特莱恩庄园女管家，你可以和岚小少爷一样叫我‘沃森太太’。”

“在下是女仆安娜?海森威尔——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了，沃森姨妈？”

“你本来就不该进来。”女管家绷着脸小声说。

看着那一张张或轻松或严肃的英式脸庞，我吃力地回以微笑，随即找起兄妹二人的身影来。

“你是在找我的孩子们吧。”伯爵道，“克拉伊雅说什么都不肯走，守了你两天，现在在房里睡着呢。”

我轻轻抽了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岚和你差不多，从回来起一直睡到今早，眼下又睡着了。阿切娜，去，把他们叫来。”

听到这，我努力摇着头，从喉咙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伯爵优雅地一抬手，命我安静下来：“我明白，但这时我若是不让孩子们前来，他们会怪我的。阿切娜，去吧。”

没过多久，动静便就从屋外传来。两人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头发也都乱蓬蓬的，他们各自顶着一对浮肿的眼睛，连鞋都没穿就一路快跑着来到了我的床前。克拉伊雅站在他哥哥的身后，抿着嘴，看着我的眼睛。岚直接伏在床单上哭开了，被自己的眼泪呛到咳嗽。

“我给你...买了指南针......丢了......”

男孩哭得更加伤心。黑德科恩伯爵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示意沃森太太给他一块手绢。我发现，他本应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上绕着两圈绷带。

“卡恩先生，你受到了可怕的虐待，需要一段时间静养，医生希望你在这一周内不要下床走动，呼吸时也须从轻从浅。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隔壁的房间一直会有人在，有什么需要，摇响你手边的铃铛便可。”说罢，奥斯蒙德走近床沿，摸了摸兄妹两个的脑袋，“行了，光着脚会着凉的，你们三个都得好好休息，回床上睡觉去吧。”

一月中旬的弗利姆韦尔极端寒冷，屋外北风呼号，好在屋内十分暖和。一个雪天，我透过窗户望着那片银白，这纷飞的冰晶就好像天上的有位淘气的仙子不停将手边那薄如蝉翼的瓷器碰得粉碎一样，既奇妙非常，又令人无比心静。

“替代者”失算了，他定是认为米海耶?卡恩必死无疑才会让我听到他的声音。可他直到下去杀手的那一刻，我都没能察觉到一分一毫的恶意。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话从一名绑架犯的口中说出简直匪夷所思，着实匪夷所思。

我因那晚的冲动暴戾向兄妹二人道了歉，也为他们的出手阻拦深表谢意。岚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可那少女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她整整吓唬了我两回，声称要摁塌我的鼻梁、掰断我的小脚趾才肯原谅我让她滚开一事。

好在，那不过是以友人的惶恐无措为乐的玩笑话罢了。

但愿如此。

“克拉伊雅小姐，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房门开着，一名男仆伫立在屋外。女孩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手食指：“兄长手上佩戴的戒指原本是公元2世纪现身于古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先驱所携带的东西，到现在已经有近1700年的历史了。在图能山，卢卡?加西亚用火把为他止血时，兄长没能熬过去，心脏骤停。戒指内部突发强电场电离了附近的空气，电子又被贮存进戒指内部，一次释放后让他的心再度开始跳动。”

“我......听不太懂。”

克拉伊雅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明白，这本就是先驱身边的物件，天父并未将它的由来教授与我，你听到的不过唯亲的记忆罢了。”

我点点头，然后猛地转向她，瞪大了双眼不知该怎么开口发问。

“看来你还是听明白了一些。”少女看向窗外，“是的。那晚，哥哥曾脱下戒指为你戴上，可它并没起作用。然后他就用腰带将自己和你绑在一起，命令我用力打他的心，直到他心脏停跳。”

我听说过某位科学家利用电流烧死大象的传闻，回想那条缠绕在男孩指头上的绷带，我探向自己的胸口，感受着从内部传来的跳动。那么自然，那么整齐有律。

我一把抓紧睡衣的前襟，将牙咬得作响：“我欠了他一条命。”

“对，你欠他一条命。”克拉伊雅伸出手来，盖在我的手背上。她已像个真正的贵族女孩那样梳着繁复的发型，戴起了雪白的丝绸手套。这一简单的触碰令我卸去了加诸在手臂上的力道。

“不仅如此，你流的血太多，命悬一线。医生冒着极大风险给你输了血（注1）。”

“血？我的身上现在流着别人的血？”

“对。”

“谁的？”

女孩柔声道：“当时在场和你年龄相仿的男孩还能有谁呢？”

事无巨细地，克拉伊雅将平安夜发生的种种在我耳边重现♂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