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寒冷的战栗中醒来，目视黑暗，品尝深邃的不安。有人曾紧紧勒住我的喉咙，让我因窒息昏迷。而现在，这一刻，这似曾相识的光景令我脾胃翻腾，心动如鼓。粗糙的麻绳绑着我的手脚，裸露的后背被身后那根冰冷的石柱冻麻。眼睛很难对焦，一时半会儿什么都看不清。良久，我才发现了一根从屋顶垂下的细铁索，下面挂着一盏没玻璃罩的旧油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光。

狭小的地下室，除了那盏灯，几乎什么都没有，且唯一看上去像是入口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石块砌成了和四周的砖壁差不多的平面。

一个奇怪的人影一闪而过，四周顿时暗了下去。有什么东西靠了过来，我屏息等待。马上，一阵温暖又潮湿的吐息喷在了我的脸上。“替代者”十分高大，少说也要比我高上十五公分，可眼前的人却非常之矮。

灯光重燃，房间再度被照出一个大概，四目相对，我不禁喊道：“岚——”

一秒后，我屏住了呼吸不再出声。惨白的面具，肮脏的白袍，还有一对金色瞳仁。那眼眸虽与我的友人极尽相似，却是暗芒丛生。它们疯狂、热忱、毫无理性，全然没有岚目光中的憧憬与知性。

“我的弥额尔（注1）。”

那一刻，思考停滞了。

“大能之主的使者又将你送来我身面前，你可知我有多想念你，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每一寸细腻的皮肤、每一滴滚热的血珠都日夜在我骨内作祟。”

“啊！！！！！！”怒吼破喉而出，背脊撞在石柱上发出砰砰闷响。我拼命向前，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双手，打碎他脸上的面具，掐紧他的脖子，扭断它，粉碎它。

“噢弥额尔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大能之主...亲父......我蒙了您多少爱，要受您如此优待......”

我永远无法忘却这个名字，当父亲温热的躯体倒在我身旁，滚烫的枪口抵住我的后脑，有人这么称呼我。带着深深的不舍与惋惜，他叫我“弥额尔”。

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膛，我忘了疼痛，忘了寒冷，拼尽全力嘶喊，一次又一次冲击束缚我的绳索。我的杀父仇人，为我和母亲留下身心创伤的凶犯是一个孩子，一个声音尖细，身高不足一公尺半的变态狂。

“嘘嘘嘘嘘，”他的笑眼眯成一条缝，竖起一根又细又短的手指挡住我的嘴，“别嚷嚷，有人可还在——”

我一口咬住那根手指，下巴的关节咯咯作响，牙齿直接切进了他的指骨。惨呼从那人的喉咙深处迸发，几声过后，悲鸣竟化为癫狂的笑声。

“厉害！厉害！！！几年不见，你变了！你变了！”

房间的阴影处现出一个男人，高大，壮实，一裘厚重的长衣。他拖着步子走到我们身边，弯下腰在那矮子耳边傻愣愣地说：“索科洛夫斯基先生（Sokolovski）？”

戴面具的男人仍在疯笑。

“索科洛夫斯基先生？”他又重复了一边。

“亲爱的葛纳迪（Gennady），让他松松嘴——啊！！！主...这疼......快，不然我的手指定要被他嚼碎了吞进肚里去！”

高大的男子点了点头，从灯下抄起一张木凳，对着我的头就是一下子。老旧的木片洒落一地，眼前黑了许久，我才重新看清那两人的轮廓。面具后的双眼变得火热，紧盯被咬的那根手指，细细端详。

“你瞧啊葛纳迪，多么整齐漂亮......弥额尔给我留下了痕迹，我要留着它！”

我用力摇了摇脑袋，把即将滑进眼里的血珠甩了出去：“你们这两个疯子！令人恶心的魔鬼！下地狱去...你们绝对会下地狱去！”

“弥额尔，你的责备与诅咒都像是一首首悠扬的颂歌......大能之主的使者，我赞美你......”那孩子伸出双臂对着漆黑的屋顶沉浸在了自己的疯狂之中，继而他语气一变，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露出了凶恶的眼神，“你刚才叫我什么？‘岚’是谁？他和我很像吗？哪里？这里！？”他指着自己的一只眼说。

“呸！你也配叫三湖子爵的名字！”我吼出心中愤怒，当说到最后一个词，便用力朝那人的面具撞了过去。白色面具应声而落，那人慌张无措地捂着自己的脸转过头，好一会儿，两名绑匪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也好。”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好。我总在想，什么时候弥额尔才能接受真正的我，而你现在的迫不及待、这份焦躁，正是我要的。”

他转身，褪去白袍。瞬息间，怒火便化为呕吐的欲望。我深深呼吸，不让痉挛不止的胃失去控制。让人恶心到大脑一片空白的肉红色遍布着他的脸，全身上下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雕着如图腾般密密麻麻的花纹，只有那双手，除了一个血淋淋的新鲜牙印外，不见第二个疤。这人全然不像是诞生在地表的生物，而是地下，唯有在那幽灵游荡的石窟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东西；他是被恶意充填，不带一丝善心的妖魔；他不是尚且年幼的男孩，而是一个侏儒。

“真是令人羡慕。”他慢慢挪到我眼前，摸着我的下眼睑轻声说道，“弥额尔的新欢长着一对迷人的金眸。真是令人羡慕...羡慕......”他重复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

看着那张活骷髅般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胸膛里的那颗心全然不像是属于我，它跳得又轻又急，仿佛过不多会儿就将停歇。恐惧为我带来浓浓的羞愧，羞愧轻易便将怒火重燃，我又一次用力朝前撞去，不过这一回那人避开了。他裂开嘴缝嘻嘻一笑，抓住我脑后的头发，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

“知道吗我的天使，我的父亲是乌克兰人，他有着一对漂亮的、蜂蜜色的瞳仁。我好羡慕，我真的很羡慕，为什么他能够看见我主的身姿，而我却看不见？对！都怪我那婊子母亲！都怪她！让两团烂泥糊住了我的眼！不过现在，你瞧，我拥有了神的眼，比父亲的颜色更加绚丽。哪里都是我主的国，脚下、面前、天际，处处都是！”

我用力甩着头将他顶开，不愿再听这种人的连篇疯话，可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恨极了我的父母，也恨极了他们给我的名字。不过，我的外祖母不一样，她是完美的，是伟大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家。可惜我是她养女的孩子，血管中没有她宝贵的血。没办法，谁叫外祖母自己生不出来呢！”侏儒捧着花纹满布的肚子大声奸笑，“你也认识她，你肯定知道！莉齐?威廉姆斯（Lizzie?Williams）！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莉齐?威廉姆斯！”

“快闭嘴！你这疯子......”寒冷再度使我战栗，“我不认识你的外祖母......”

“爱撒谎的弥额尔，等会儿我就惩罚你。你怎可能不知她的大名！”那人嘴角一沉，双眼微阖，“你怎会不知‘开膛手杰克’？”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呼吸停顿了几秒，压抑许久的恐惧终于从怒火中挣脱了出来。那是1888年在伦敦东区造成多起恶性凶杀案的刽子手，就连父亲生前都曾用这些案子吓唬过年幼的我，即便是噩梦，于晚风中飘扬的大衣和罪犯手中铮亮的剃刀都能清晰无比地现身于脑海。正如他所言，我确实认识莉齐?威廉姆斯。

“我是她的继承人，我是她的崇拜者，我是割皮师乔伊，大能之主忠实的仆从，伟大的觉醒者！艺术家！”那人从腰间的皮革带中抽出一把尖锐的手术刀，用冰凉的刀尾一下又一下在我的肩膀、手肘、胸骨和两肋上敲打，“你曾是那么完美，那么地无可挑剔。可现在，瞧啊！你把自己毁了！这些多余的线条，这些鼓起的筋和肉，还有这些疤......不过没关系，你仍是世间难求的画布，仍是我主案上的珍馐。”

他从灯下的皮袋子里掏出一本黑色封皮的古旧书籍，封面上印着一副六翼的翅膀。割皮师哗啦啦地翻到染血的那一页，再一次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张开双臂，眼中满溢着狂热：“曾经失去的时间回来了！来来来，再一次赋予我无上灵感！让我为您献上赞歌！我将遵您的旨，触摸他、感受他、改善他、将他变得完美！”

乔伊赫然沉首，抬眼低语：“大能之主，现在——爱我。♂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