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梁上放着为数不少的黑面包，干草的清香充满了农舍。农场的主人是一位年近六十，有些啰嗦的老奶奶，她和她的两个孙儿一同生活在这儿。

“来来来，喝一点暖暖身子，瞧把你们几个冻的。真是的，年轻人就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哎，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呢...不过到老啊，腿就开始疼了......”

和善的老妇为窝在暖烘烘的稻草堆里的我们端来四碗热乎乎的蔬菜汤，汤熬得很浓，土豆、豌豆和甜菜根软烂入味。两名壮实的农家小伙直勾勾地盯着克拉伊雅吃下一碗又一碗，笑得好似两朵盛开的向日葵。

岚仍在沉睡，我们给他换上干爽的衣物，时不时喂一些汤汁。他就像是个婴儿，全身柔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均匀的呼吸。

“那孩子累坏了。”老妇在为我后背的擦伤清理沙子时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别那么担心，让他睡足，醒来再吃个饱就全好了。记得我年轻那会儿，在州里的南瓜丰收节——噢我的上帝！我得叫个医生才行，这都磨着骨头了......亚当斯(Adams)！快，去把佩雷兹(Perez)医生请来——嗳...我说到哪儿来着？南瓜......对，南瓜丰收节......”

此处是威斯康辛州与密歇根州交界，距美利坚北部国境仅一步之遥，如自苏必利尔湖湖畔登船，划上半小时就是加拿大。从地图上看，由阿拉莫戈多前来少说也有一千公里，对于我们是如何在极短时间内纵越全美并遁入湖水，克拉伊雅毫无头绪。

骤然降临的轻松在带来疲意的同时也令我有余裕进行回想，可我却不敢再度凝视记忆。那一幕已成梦魇：巨大的上升球体、深邃的漆黑涡漩。

那绝不属于我所熟悉的这个世界。

获救翌日，十二月的第三天，安娜随农舍的主人去了附近的城镇发送电报给远在豪厄尔的卡恩家。母亲回电，早在前日清晨，她便收到了格雷戈里的消息，安德烈斯与男仆罗德已抵达阿拉莫戈多。她立刻安排了另一队人马，赶往湖畔的农舍将我等四人接回。

途中，岚醒了过来。他声称梦见一片茂密的丛林与遮蔽大地的巨型树冠。穿过密织如网、存满雨水的细长枝条，一大群载歌载舞的矮人在地面围绕成圈，一名全身散发着碧色辉耀的女性向他伸出了双手。

男孩脑海中的殷红之图一并发生了变化。只消一个简单的描述克拉伊雅就能明白：如同一个完美半球形的海岸线，以及在圆弧的正中央，离海岸线不远处的大岛——那是非洲大陆西海岸，该地最大的海湾——几内亚湾。

五天后，安德烈斯开着平日里接送我上下学的那辆斯图兹（注1），载着兄妹二人和安娜来到纽约港区。迎接我们的是那艘让岚、克拉伊雅与安娜记忆犹新的超大型豪华邮轮毛里塔尼亚号。如今这庞然巨物的外壳已焕然一新，全然看不出有被魔藻吸附的痕迹。完成了大西洋航线的巨轮正在入港，虽然两天后才是出发的日子，可岚不想错过眼前的壮观一刻，拉着她妹妹就去了港口。

游轮自远方的一个小小剪影逐渐扩张，拖着长长的蒸汽白尾慢慢填充着我的视野。海上航行，一思及此，我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很期待吗，卡恩先生？”安德烈斯看着黑色的船壳问。

“无比期待。”我回答。

白沙沙漠的那个寒夜，一整晚的艰苦跋涉与让格雷戈里至今高烧不退。我的管家决定亲自陪同我等横渡大西洋，前往不列颠，以布里特莱恩家族之力进行整备，向远在喀麦隆的雨林热地进发。

护栏打开，长长的客梯架上左舷，乘客接连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板走下船来，或在亲友的迎接下欢笑相拥，或在码头童工的怂恿中擦鞋、读报、搭车以及花一些不必要的小钱。

人流涌来，岚仍在和她妹妹指着舷窗说着说那，我和安德烈斯上前示意二人时间不早，是该上车回卡恩家了。一转身，一名行色匆匆的青年从侧边猛地撞上了我的脸。他怀里揣着一件硬物，结结实实地打中了我的鼻子。

“卡恩先生！”安德烈斯迅速蹲下，让我把紧紧盖在脸上的手松开。

“上帝！抱歉！万分抱歉！”那青年也蹲了下来，瞥见地上的血珠，眼神都变了，“真对不起...我...我急着赶路没看前面，”他掏出自己的手帕，“请原谅我。”

“没关系...”我站直，用手帕捂住鼻子说道，“不碍事，您若是赶时间就请快些去办要紧事吧。”

“您真是太好了......愿上帝保佑你。”青年抬头又对围在他身边的安娜、克拉伊雅和岚各点头示意了一后才转身离开。

“你在干什么呢！慢吞吞的！”不远处，一个头戴圆帽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喊了一句。青年按住自己的帽子，匆匆跑了过去。突然，他停下，猛一回头看向这里，紧接着与自己的同伴面面相对，似乎在谈论什么。

“卡恩先生。”安德烈斯低声道。

“走吧。”我将染血的手帕递给他，和布里特莱恩家的成员向便车走去。

启航当晚，邮轮宴会大厅回荡着悠扬的乐声，船长约翰?普里查德向宾客们致上了一贯诚挚的问候。岚与克拉伊雅的盛装打扮着实令人屏息，两朵鲜艳绝伦的红蔷薇在会场内引得宾客频频侧目。女孩身着的晚礼服由母亲命人缝制，不过在我看来，以雍容显贵的外壳包裹一颗纯然自由的心，不似华服，更像囚衣。束腰将她折磨地呼吸困难，没过一会儿，克拉伊雅便逃回了客舱。

十五天，毛里塔尼亚号再一次顺利完成了大西洋航线。这回没有唯亲与先驱的殊死搏斗，也没有将船吹离航线的巨大风暴，更没有波及上千人的暴动发生。巨轮平静地驶完了八千海里。到港前两日的夜晚，我们同各方名流为黑德科恩伯爵之子——三湖子爵岚?布里特莱恩举杯庆贺，恭祝他十四岁生日快乐。

12月24日，就在下船后的第二天，我们抵达了被大雪覆盖的伦敦。伯爵夫妇在收到联络后欣喜若狂，立刻让男管家阿德金斯先生安排马车前来迎接。可能是长久不曾接触家乡这带有烟尘的空气，一下船岚就开始咳嗽。

距前往庄园还有些时候，我和安德烈斯一同踏上了充满圣诞气息的雾都街头。薄霭笼罩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在铅白色的日光下静静肃立，我遥望，回想，转身离开。

“老爷以你为傲。”

“谢谢，安德烈斯。”

一条条小街沉寂如斯，皑皑白雪配上装点着灯火与彩纸的商铺门面让浓浓的圣诞气息充斥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当年的东洋木制品商店变成了一家罐头食品店，和周边其他铺面一样正闭门休业。要想买到我需要的东西，眼下只能去一个地方。

我们步入伦敦地下铁，购买了两张前往诺丁山门的车票。

波特贝罗市场人声鼎沸，我与管家游走于南部古董集市，看遍所有燃着橘色灯火的小摊。成套的维多利亚时代茶具，手工制作的雕花木盒，油彩开裂的写实画作，雪亮如新的银质盛器，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铁皮玩具马车——终于，我找到了贩卖指南针的店家。

四四方方的柳木基座，剔透的玻璃板镶嵌在圆形铜质外壳上，三十二向玫瑰罗盘线条分明，棱针微微颤动朝我指来。店家开价不低，付了三英镑十五先令——都够买一张往返于伦敦与巴黎之间的车票了——我将这枚据说是几世纪前用于航海的古朴指南针塞进了大衣口袋。

“午安，尊敬的先生。”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一名身着及膝赭色大衣的中年男人已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向我们行着礼。

“你好。”我和管家一同扶了扶帽檐，向他回礼。

“冒昧一问，您是否愿意赏光，陪我散上一会儿步？”

直觉敏锐的安德烈斯立刻挡在了我们之间：“你是谁？”

“请容我介绍自己。”男性轻鞠一躬，将帽子戴回头上，双手插进口袋答道，“美利坚合众国战略服务局（注2）特派调查员格兰德?罗德里格斯（Grande?Rodriguez）。”♂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