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缆绳放下去！快！！！”岚在接连不断的水花声中听见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再多扔几个救生圈！那姑娘和孩子快淹死了！！！”

一只手紧紧擒住了他的脖子，男孩大喊，黏腻的魔藻瞬间就涌进了他的嘴里。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布里特莱恩先生。”

那只手为他提供了所有的支撑力，岚紧紧抓住，将脑袋的一半露出水面。覆盖口鼻的絮状物一把一把被从自己脸上扯掉，他奋力睁眼，立刻见到了满身绿藻的安娜?海森威尔。

“救命......”岚无助地喊，又喝下一口海水。

“别乱动，仰起脖子呼吸。”

空气恶臭无比，就像是腐烂的树叶和泥潭里的死水搅拌在了一起。男孩大口大口地吸着，连连吐出又滑又黏的马尾藻碎块。女仆的嘴边也附上了成片的魔藻，她腾出一只手，一把拽过身边的救生圈，迅速拉出圈周的麻绳，将岚的胳膊和它牢牢绑在一起。男孩奋力抓紧，稳稳地浮在了海面。

甲板上的人群传来一阵欢呼，一卷绳梯顺着船壳翻了下来。可此时，布里特莱恩家的女仆显露出了令人不安的迹象。安娜用力抓着自己满覆藻团的脸，奋力甩头。她探向岚抱着的浮圈，很快又放手，连人带圈一把推远。

“那东西托不起两个人！”一名高级船员焦急地吼着，命令水手下船救援。

女仆从嘴里发出呜呜闷吟，她开始扑打水面，并伸手抓向另一只救生圈，一次又一次，始终没能抓住。岚疯狂地拨开魔藻，掀起斗大的水花向她划去，却怎么也没法靠近。最终，墨色汪洋无情将之吞没，水面泛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救命！！！”三湖子爵几乎喊破了嗓子，一次次伸手去抓渐渐沉入深海的安娜，而浮圈则顽固地将他留在了海面。“救命！！！”他再度用疼痛不止的喉咙冲着顺梯而下的水手大叫，持续划开被腐臭海藻遮蔽的水面寻找安娜的身影。

水手退却了。

岚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名肩膀又窄又厚的青年：“快去救她...”而那人仅仅是看着他，看着他身下的水域，纹丝不动。

一股强大的水流从岚脚下穿过，于此同时，那水手犹豫着向上爬了两步。男孩低头看去，只见一片盘旋着的灰蓝。

“不不不！拦住她！”

甲板上再度传来人群的呼喊，岚仰望天际，一个小小的人形拖着长长的尾巴旋即朝自己猛扑而来。

“克拉伊雅！救......”话没说完，腰系缆索的少女已一头扎进了魔藻遍布的海水。水花四起，男孩将重又吸附到脸上的絮团抹掉。

水下墨影流窜，缆索不停搅动。一小块白与一条月牙般的粉红自灰蓝处翻转显现，极短时间内，岚便看清了色彩的拥有者。他用手背用力抹了抹一侧的太阳穴，高举着手，不让更多血渍进入汪洋

于事无补。庞然大物鱼跃出海，巨口开合，手指粗细的缆索应声而断。

“上帝啊求你了！快过来！”前来救援的水手已经壮着胆子将一半身子末到了水里，他抓着绳梯，向岚伸着手。“划水！到我这儿来！”

男孩摇头，抓着垂在身旁的缆索呆望着水面。甲板上的人群都好似被封住了口，再也没有声音传到岚的耳朵里。

浪花激荡，年轻的三湖子爵猝不及防。他挥臂护住自己的脸，下一秒，巨力袭来，水手、绳梯、毛里塔尼亚号飞速离开了视野。浮圈将十余次的拉力、推力送向绑缚其上的臂膀，而臂膀又将所有的力传递给身体。刺眼的阳光毫无规律地闪烁，一松口，又咸又苦的海水便涌进嘴里。盐水浸蚀着头上的伤口，窒息的痛苦逐秒增加。

我要淹死了，男孩在挣扎中绝望地想。

我要淹死了。

璀璨的日光隔着眼睑让世界变得通红，不容小觑的热度炙烤着皮肤直到所有凉意消失殆尽。曾于熊口下一度濒死的岚知道此时的所感所见绝非幻觉，他睁眼，立刻别开头去躲避刺人的烈阳。摸摸手边的地面，有沙从指间滑落。阴影游弋，岚侧目注视，一大团海藻混着海水倾泻在自己的脑袋边。他手忙脚乱地坐了起来，迅速抹掉溅上脖子的呕吐物。

黑袍教士的身影背着日光，将咳嗽不止的安娜?海森威尔从肩上丢到地下。饶有兴致的笑声传来，他靠近。岚慌忙蹬着沙地后退。

“小家伙，你可知大海的分量？”

“什么...”男孩不知所措地问。

“你可知，”青年弓下腰，将挂满血丝与水珠的苍白脸孔贴在岚的眼前问，“你们这一身衣服沾了海水有多重？”

岚被他身上那股浓郁而又怪异的腥味呛得扭过脑袋，险些作呕。那教士干脆蹲了下来，用探索式的、研究式的、充满浓浓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看着尚不足十四岁的三湖子爵。

“你的女仆活了，过上一会儿拉尼也将生龙活虎，你要怎么谢我？”

岚一时间无法把握，直到他发现青年衣袖上挂着的几颗尖牙后，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怪人救了自己及亲族的性命。

“我...我无以为报...先生......”男孩支支吾吾地说。

黑袍怪人笑了一声，起身，在耀眼的日光下重又化作一个漆黑人形：“我名菲洛。先驱菲洛。”

“菲洛先生。”岚点了个头表示礼貌，眼睛忍不住去看伏在地面艰难呼吸的安娜，以及躺倒在不远处，蓦然发出一记呻吟的克拉伊雅。

“噢，拉尼睁眼了，那恕我先行告退，我可不想挨上一顿痛揍！”青年欢快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光幕。岚旋即被太阳照得不得不用双手遮住眼睛。

“菲洛先生，”他从地上爬起，直面那危险人物，“感谢你的——啊！”

偌大的黑涡自一点红芒始，直扩张至三公尺。它兀自挂于半空，静静旋转，将菲洛的身躯逐渐吞没。先驱显露出罕见的恐慌，伸出双手抓向空气。岚连连后退，跌坐回细腻的金沙，眼睁睁看着他浸入暗幕。黑涡凝滞，缩减，重又化为一点猩红，最终熄灭在了岚的眼前。

青年被带走了，距马尾藻水域数百海里外的美利坚合众国国土弗吉尼亚州维珍妮亚海滩唯有他们三名旅人，在十月首个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全身湿透，狼狈不堪。

黑德科恩伯爵致电报证明了三人的身份，不列颠驻美领事馆向布里特莱恩“兄妹”以及女仆安娜?海森威尔颁发了临时通行证并授予暂时驻留的权利。经历了两天两夜难以言喻的艰苦跋涉，三人平安抵达纽约，并从顺利到港的毛里塔尼亚号上取回了自己的行李。

1925年6月12日，自称克拉伊雅的少女将记忆中亲眼目睹大千世界的那个下午定为了自己的生日——岚清楚记得，正是这一天，图能山腰的林中巨熊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一处又一处永不消退的伤疤。之后便是持续近百日的伏击、对抗与追杀。克拉伊雅穿越国境，由多佛尔港出发，途经直布罗陀海峡，渡苏伊士运河进入埃及，随后横跨整个非洲，于好望角将先驱击垮，并将其绑缚在一块巨岩上，连人带石沉进了海里。自信以此种手段绝可将菲洛牢牢困住的少女走海路回到直布罗陀，从马赛登陆后潜伏在列车货厢回到了瑞士，遵照约定与自己的兄长会合。

岚好奇她如何才能在身无分文的处境下填饱肚子，而女孩的答案——那些数之不尽的野兽亡魂——则让他倒足了胃口。更有甚者，当克拉伊雅发现不远处有猛兽正啃食捕到的猎物，她甚至会像多罗博人?那样直接上前去抢。

“意化刚体”、“拉尼”，谈及菲洛口中的这两个词时，少女满脸生厌。

“曾经，我能如呼吸般自然地控制这副无坚不摧的躯体，可那白毛厮轻易便洞悉了天父所赐予的异禀，并为之命名。三个月来，菲洛持续为我下达暗示，现如今，我已不是你那攻无不破、坚如磐石的唯亲了。‘意化刚体’变得飘忽不定，只要你我相隔不远，它就难以把握。”

“是什么暗示能如此强大，条件又如此怪异？”

“对爱子而言，我的存在本身无足轻重的暗示......”

岚懊悔至极，自己的一时冲动令先驱有机可乘，此刻即便有心弥补，已也无力回天。潜伏于意识深海的暗示就像一剂打入巨木根基的毒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之剔除。

对于第二个令克拉伊雅心存不快的词，女孩谈到了遥远的过去。肩负委托的生灵于古新世初降大地，此后每隔数千年方诞生一员。它们随着物种演化变换身形，执行着命令，寻找着王权。千年的时光洗刷着记忆，历代探索者仅仅存在于克拉伊雅的脑海之中。

“你在图能山顶的岩宫内所见到的古人乃上一任爱子‘LAN’与他的唯亲‘LANI’，他们在天父委托的荣光下沉睡了一千两百多年，只为等你。那些看似字母的符号不过是个象征，6400多万年前，当远祖‘爱子’初诞时便携有这一印记。没人知道它们的含义，而你是首个将符号认作语言，并以此作名的人，所以当我为自己取名‘克拉伊雅’，菲洛仍讽刺地使用着‘拉尼’的称呼。就好像你将自己称为‘男人’，我便理所当然地被他称为‘女人’。”

岚问了很多，而少女能回答的却很少，她不曾见过天父的真容，对先驱的由来一知半解，至于“委托”的实质，克拉伊雅更是全无概念。唯有一点，少女坚信不疑。

“历史记忆、意化刚体，从未有过如我这般强大的唯亲，同样，在我看来也从未有过如菲洛这般强大的先驱。无论天父还是先驱背后那些与之作对的群体，双方都有孤注一掷之嫌。你会成功的，我的兄弟。”

“因为我很特别？”

“不，你与安娜一样普通，特别的是当前我们所身处的环境。文明从未如此繁盛，科技的力量远超以往任何一位勇士或君王，人们能在极短时间去往地球的另一端，这是千年前的古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但诸多因素皆指向了令人沮丧的一面，唯亲之力名存实亡，先驱的行径难以捉摸，岚的家族亦处在衰落的边缘。克拉伊雅不得不另做打算，她在记忆中搜寻，发现了一个人，一个与自己的哥哥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确可提供庇护与助力的商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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