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就在邮轮出港的第十个夜晚，岚在轻微的摇晃中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帷幔外意外地亮敞。男孩拉开帘布，翻身下床，一时间被这光照得不能直视房内的任何东西。

“安娜？”

他单手遮眼，隐约看见佣人房通向主人房的门扉大开。岚摸索着门框进入安娜的卧室，努力睁着眼，终于适应了电灯的黄色耀光。

本该供女仆安睡的床铺上，毛毯被叠得整整齐齐。

“安娜？！”

岚再度出声呼唤。无人回应。他跑向洗手间，用力敲着门，仍旧无人回应。男孩推门而入，里面谁也不在。他回头摸了摸那张床，赫然发现仍留有余温。年轻的三湖子爵抓起枕头下的指南针，没有了挂链，男孩只能将它塞进睡衣口袋，再披上一件睡袍，光脚便踏入了走廊之中。他完全没留意此时房间里的家具正小幅移动着，就连桌上的水杯也在托盘中不住滑行。

安娜从未开过这种玩笑，即使有上甲板散心的念头也不至于忘了关上房间里的灯——身为一名多年来服侍布里特莱恩庄园上下的仆人，岚知道她绝不会这般粗心。男孩于夜半乍醒后的昏沉中拼命思索这桩怪事背后的原因，并尽可能快地走过连接所有舱室的邮轮廊道。不见安娜的身影，哪里都没有。雪白的墙面一如既往，画框牢牢地钉在原处，灯罩下的球灯不断散发着微弱的光与热，地板也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脚印。

头等舱后方通往接待室与宴会厅的门紧锁着，从这一侧无法打开。岚越来越担心，来到与第二层甲板相连的闸门处。从刚才起就能听见奇怪的隆隆闷响自门外传来，妖异的闪光亦会透过小圆窗的窗帘闪进自己的眼睛。很奇怪，上下以及右侧的四处门把中有三处都被扳到了与门框平行的位置。他没有多想，伸手就去扳那根刷着白漆的宽幅铁条。

门关地异常紧。岚蹲了下去，用双手握住闸门的扳手，费劲全身的力气向上推。两人的客房位于船长室的正下方，只消踏出走廊就能来到毛里塔尼亚号右舷。头等舱分为上中下三层，从外部看，第一与第二层呈梯田状堆叠，这便有了位于顶层甲板与船首甲板之间的环形头等舱甲板，供其中的宾客观赏海景、坐着晒晒阳光，或是玩玩甲板棋。岚清楚地记得几天前自己用顶端带叉的木杆与弗洛伊德先生比拼推送棋子的准头。那日脚下的麻栗木甲板光可鉴人，风暖而气馨。可眼前的一切与那个鱼跃豚游的下午全然是两个世界的景象。

门被打开了。

男孩羸弱的身躯在一瞬间被狂风暴雨侵袭。

天空中万雷奔腾，电光一次次驱散着夜的黑暗；大海时而像岩山那样隆起，时而又像深渊那样凹陷；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伴有海潮味的劲风吹得他连站都站不稳。岚一手捏紧睡袍的领口，一手抓住一边的门把，弯着腰想把闸门关上。可就在下一道闪电过后，他看见了不得不夺门而出的一幕：

这艘万吨级别的巨轮在海上镇压着一个又一个浪头，可每一次被船首破开的巨浪都会将数千加仑的海水抛上甲板。海水经由甲板两侧的防护栏重回大洋，而防护栏外，挂着安娜?海森威尔。

男孩甩掉睡袍，疯了似的奔向左手边几米开外的防跌栅。他记得，弧形防跌栅临近左右船舷的地方各有两架竖梯，能够直通下方的平台。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伴随着几乎将他震聋的炸雷。岚看清了竖梯所在。他甩掉打进眼里的雨水，再度朝船首甲板的右舷疾望。安娜全身湿透，睡裙紧紧地贴在身上，两条手臂死命钩住栏杆，被大河般的水流不停地冲刷着苍白的脸。

“抓紧！！！”男孩纵声大喊，“我这就来！！！”

他翻过阻拦游客用的铁链，开始攀下竖梯。风向一变，原先将他紧紧压在这一排排铁棍之上的推力化作拉力。岚一个没抓牢，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麻栗木甲板上。紧接着他又滑过了一个铸铁墩、船首桅杆以及一条绷直的缆索，直到撞上艏锚机才停下。他肯定自己在着地后的那几秒被钝痛与惊吓激得连连大喊，可耳朵除了大海的咆哮、烈风的嘶吼与雷霆的怒号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别松手！！！”

岚抓住锚链，连滚带爬，顶着风雨的千钧之力一步步向前低头迈进，举步维艰。突然，他感到脚边的甲板伴着一声闷响发出震动。定神一看，一个衣着破烂的人形趴在那儿。

男孩吓得一屁股栽倒在地，被水流冲出老远。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雏格之森中那个银发红眼的青年。那人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肚子，蜷缩起身体轻轻抽搐，脖子后的兜帽被撕掉了一半，看上去正极端痛苦地张大着嘴发出惨叫。可那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巨响之中，听上去微乎其微，透着一股莫名的骇人之意。雨水衬着他雪白的皮肤与短发使之看上去宛如古老的精灵一般，既无比神秘又充满了危险；一对红眼瞳孔猛缩，状似垂死；而就年龄来看不过二十好几，比安娜都要小上一些。

岚扶着铸铁墩起身，又被一阵猛烈的摇动晃得弯下腰去。青年在大雨中站了起来，从下巴至额头倒着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和头发，重重吐出一口气，蔑然一笑。

“晚上好，小家伙。”

岚呆呆地思索着这句毫无深意的话，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巴塞尔的冬夜噩梦跃然眼前。

那人抬头朝斜上方看了一眼，旋即向后跳开一大步。就在他双脚再次着地的瞬间，金发少女从空中急速堕下，一拳打向方才他所站的那块甲板。爆裂之声响彻夜空，那条看似娇嫩的手臂生生插进了坚硬的木料之中。

“你！！！”

岚大喊出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人的名字。此时的少女不再身披白布，而是穿着一件蕾丝花领的棉布睡裙。裙摆沾着不少污迹，袖子也是破破烂烂。她光着小脚，头发披散，连看都不看身后的男孩就将那条胳膊慢慢拔出了甲板上的大洞。年轻的三湖子爵听见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可怕声响，在不到两秒的时间里，女孩竟硬生生扯下了一根近十米的甲板木。她挥出一个圆，将这根木料猛地朝那人的头部抡去。破空之声有如雄鹰高嘶，巨大的惯性让坚如生铁的木板弯成了弧形，就连大雨所形成的幕布也被这横空一划切割出一道断层。

青年竖起双臂护住脑袋，被那无人可挡的一击掀飞在了船舷的护栏上。木料被打成两截，女孩顺手就丢掉了它。残片砸向地面，发出一声可怕的闷响。

死斗，超乎寻常，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安娜?海森威尔危在旦夕，她脚下可是乌漆墨黑的惊涛骇浪——想到这里，岚一把撑起自己，继续穿行于雷光暴雨之中。

女仆已经快要抓不住了，她五指僵硬，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任海水顺着一头栗发流入大洋却不知将脸避开。岚脱下湿透了的睡衣，用两条袖子将她的手腕和护栏绑在一起。他登上栏杆的第一节，用脚趾勾紧，两膝顶住栏杆的第二节，并牢牢抓住安娜的后领，拼命往上拉。柚木扶手粗得没法抓且滑得令人发指。男孩看着自己的两条细胳膊，头一回因身形单薄而感到懊悔。一年的乡村生活只令他重了几磅，身高虽然见长，体格的变化却是微乎其微。岚一次次大喊，为自己鼓劲，这倒令安娜有了些反应。她配合着自己的主人，蹬住船沿，开始向上攀爬。

“对！就这样！！！”

话音方落，一记激震顺着栏杆而来。海森威尔小姐脚下一滑，全身的重量险些将岚一并拖入海里。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从紧绷、湿透的睡衣口袋里滑出，坠向眼前的黑潮。年轻的三湖子爵连惊呼的余裕都没有，他感到肩臂传来剧痛，知道筋骨之间已有什么地方被扯坏了。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赠予的祝福落入海神之手。

一旁，银发青年仰面挂在断裂的柚木扶手上，上下半身呈九十度弯折。那人被金瞳少女一把拽下，拖回甲板。他的腰断了，可岚还是听到了笑声——饱含痛苦与讥讽的笑声。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不过拉尼......”

“是克拉伊雅。”

少女冷着脸，一脚踩在那人的肚子上，从他口中涌出的一团血沫即刻被大量的海水和雨水冲净。可白化青年全不当回事，揪住女孩的裙脚，用那双猩红的眼死死盯住了她的金眸。

“此时此刻我还对抗不了你的意化刚体，不过很快，你就没有能力再去保护你的那个小男孩哥哥了。他可就在那边站着啊拉尼，我知道你能看见。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啊？”

少女龇出犬齿，吼出心中的狂怒。她一把捏住了受害者的脸，青年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岚别过脑袋不敢再看。安娜似乎找到了窍门，男孩看见了她裹着睡裙裙摆的一条腿出现在船沿，整个人也朝上爬了不少。他以伤肩顶住柚木扶手，伸手抓住裙子的后腰，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用力。

扑通，女仆终于跌坐在了甲板上。岚将身份与地位的阻隔抛诸脑后，紧紧抱着她的脑袋，一边猛烈喘气，一边将呛进咽喉的雨水咳出。他由衷地感谢着天父的庇佑，并为自己以前从未完全信祂敬祂一事而忏悔。

青年被那少女从船上抛入了大海，当他于空中一划而过之际，一道闪电照亮了岚眼中的世界。红眼怪人的身体扭曲变形、残破不堪，整张脸更是血肉模糊。衬着漫天乌团，那样子说不出地惊悚骇人。

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在黯云密布的漆黑夜空下，她缓缓抬首，用一张湿润且苍白的脸孔对着岚?布里特莱恩。

“走。布里特莱恩先生，快走。”女仆钳住他的手腕，将他拖离金发少女。他眼见女孩离自己越来越远，全身因恐惧而无法动弹。层层雨幕成为一道墙，最终将她的身影隔断在了数以万计的水滴之后。

第二天清晨，岚的右手臂吊在白帆布兜中，带着仍有些惊魂未定的安娜?海森威尔上了船首甲板。天空已放晴，此时望着海面互相交谈的人意外地多。那个破洞已被连夜补好，船员正着手修理被青年砸折的柚木扶手。一边传来油漆工的窃窃私语，两人正说着昨晚上甲板修理的人所见到的一幕。船员称船首的损坏程度绝非人力所致，可大副却明确地喊过“有人”，这使得海妖与幽灵的谣言在底层的船舱里流传甚广。

“她又不见了。”岚失落地说。

女仆在茫然中定了定神，严肃作答：“是的。可即便能在毛里塔尼亚号上与她再度相遇，安娜也劝您别再靠近她。那个女孩太危险了。她不是人。”

岚沉默着看向一旁。一个背影进入了视野。他喊着老人的名字向前走去，西格蒙德慢慢转过了头。男孩赫然发现他正铁青着一张脸。

“啊，是布里特莱恩先生...”心理学大师向他招招手，“您的胳膊怎么了？”

“摔了一跤扭伤了。”安娜替她说出谎话。

“祝您早日康复。不过您今天看似另有心事。安娜也是，脸色都不太好呢。只是不知道你们和我是不是因同一件事而担忧。”

“发生什么了？”男孩不解地问。

“我们可能被困在这里了。”

岚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看向海里，于是也走近了船边的栏杆和安娜一同看向下面。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墨绿，如草原般的一片墨绿。

“陆地！”女仆捂着嘴惊叹道，“毛里塔尼亚号上岸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