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设立市区后，阿拉莫戈多的人口便开始缓慢增长，如今已近七千人，但相较数万人居住的阿尔伯克基，此处仍不过是个蕞尔小城。且不像拥有列车站的前者，由于建在沙漠之中，流动人口十分有限。

既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两位司机与我们的雇佣关系理应如约而止。意外的是老奎尼竟表露出对克拉伊雅这位知音的依依不舍，坚持要求一同用过晚餐才肯离开。餐桌上，那男人与少女聊得兴致高涨，也对克拉伊雅的好胃口高举拇指。

食毕，阿格拉斯脱帽致礼，与眉开眼笑的老奎尼一并向前雇主们郑重告别。两人一走远，我们立刻从四家杂货店中分别购买了大量的鲜食、罐头和面包，并住进了城市最西端的一家小旅馆。

一进入房间，克拉伊雅就又吃了一餐。安娜将整个的面包撕成小块，切开熏肉、甜瓜，好让她取来方便一些，而我和岚则帮着递水。

“我不该打你。抱歉，卡恩。”女孩吃完后，低声对将要回房间休息的我说。

岚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我便抬起那只绷带较少的手，鞠了个正式的躬，向克拉伊雅和安娜道出晚安。

格雷戈里请店家为他在我们屋外的走廊上搭了个简床。我让他先行休息，和女仆小姐在各自的房间里守第一轮班。

岚用裹在毛毯里睡成一团，呼吸均匀，像个初来人世的孩子。

长剑就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我手中有书，背后有枕头，床头柜上满是薄荷糖——对于守夜来说，这一切已近完美。

灯心如萤。

三个小时过去了，男孩没有醒来的意思。我困倦不堪，将书本贴在小腹，捏了捏酸胀的眼角，闭目养神。

沙沙的衣料摩挲让我醒了过来。我眯着眼扫视房内，发现岚正轻手轻脚地起床。他朝这里瞥了一瞥，旋即走向窗户。一打开，冰冷的晚风便钻进他的脖子，吹得他一阵瑟缩。

我坐到床沿，起身从木架上取下大衣。

“今天是满月呢。”他自言自语。

“是呀。”我的回应让他吓了一跳。“我没睡着——大概吧，以为你马上就会回来躺下呢。又做梦了？”

岚将大衣裹紧了一些，呼着白气点了点头。

按常理，梦境所展示的场景大多较为笼统、模糊，可岚的不一样。早在男孩尚身处瑞士时，一望无际的白沙景象就已清晰地自他深睡时不断浮现。据克拉伊雅所说，世界上拥有纯白色沙粒的地区只有两处，分别是埃及新河谷省的法拉法拉沙漠，以及位于西方二十公里处的白沙沙漠。而布里特莱恩家正是据此作出的判断，让三湖子爵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利坚——只因一个梦。

窗户正对着日落的方向，一轮皓月照耀着远处的白沙。那就像一片静止的海洋，沙丘就是海浪，被固定在冰冷的时间中一动不动。

“信神之人理当把这视作自然，但咪克，一年多来，我慢慢开始诞出怀疑。”男孩将一只手放在耳朵附近，贴着太阳穴，好像这样就能探究自己梦境的源泉，“神为什么不像故事中那样直接对我下达指令，而是用重复的梦和我脑袋里那片闪个不停的红色图形来暗示——这一点，我根本想不明白。”

他握紧拳头，将附近的鬓发一同抓紧。“有时我会想，如若不再顺从这道模糊不清的指令，返回英国继续当我的三湖子爵会怎样？而每当我萌生了这种念头，哪怕只有一瞬，且我绝无此意，那晚梦境便会极度频繁地出现。就算是醒着，只要一闭上眼，那图形就会占据整个视野，红得像血，亮得像灯，热得像火。”岚低下头，痛苦地说，“这就像是对我自私想法的惩罚，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催促着我，让我备受煎熬。我真的不明白，咪克，真的不明白......”

我伸手抓住他的腕，直到他松开五指，将尚且温热的手搭在冰凉的窗台上。他所说的话我无法切身体会，仅能猜测个中苦楚。我知道我做不到什么，只能通过人人都会的方式来为他分忧。

“菲洛失踪前说的那个词，我一直在想。”年轻的商人之子岔开话题，“祖父——我没有你和克拉伊雅小姐那么好的脑筋，遇到这类事也只能凭直觉作出判断。岚，”他的视线与我相触，“直觉告诉我，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它。携带着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未知事物会是什么感受，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你就不会觉得可怕？”

岚看着窗沿，沉默了一会儿。

“诚实地说，十分可怕。”

“那你又为什么要去寻找它？”

这话让男孩有些不高兴了，“你知道的！一开始我根本就不晓得会有什么东西在目的地等着我！”

我不禁露出一个笑：“是啊，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要去寻找它’。”

“因为那是......！”年轻的三湖子爵顿住了，他转而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无声。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方才那愠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确定此行已成必然的那一天，不安也随之而来。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对我抱有期望，我就想去试一试。只是想去试一试而已。我想这就是我寻找它的原因。”

“你可真是勇敢。”

岚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明白，你觉得我比你要勇敢得多，可我不这么想。你深知菲洛的可怕，而我却不知道，所以那不是勇气，充其量只能说是无畏。所谓勇气是身陷恐惧之中仍能强迫自己面对的能力，这是你已拥有，而我却有所欠缺的东西。”

“可在我看来，勇气的尽头才是无畏。”他执拗地说。

“那你可真是过于抬举我了。在我母亲的祖国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我的无畏很有可能不过是无知的体现罢了。”

“就算是这样，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却还选择与我结伴同行，这难道不是勇气？”

“这不一样...”在他的顽固的辩解下，我竟一时语塞，“和你到这儿是...是......”

岚等着。

“算了，我说不过你。”

他露齿一笑，关上窗户，像个大人一样背着手。“我勇敢的朋友咪克，想要成为诗人，你得好好学会抓住词句中的小漏洞。现在睡吧，我来守下一班夜。”

我无奈地收下他的话，重回床铺，关照他两个小时后或是困极了就叫醒我。岚从墙角搬来椅子，将我床头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拿了过去。还没等我盖上毯子，他手里的书本就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我翻身而起。

“瞧...那蓝。”男孩出神地望着窗外，仿佛没注意到肩上的大衣已经滑落了下去，“哦上帝，那可真美......”

“哪儿！？”

我赶忙回到窗前。在盯着远处观察了数分钟后，我疑惑地看了看他。

静止的白沙就像一片冻结的湖水，那里什么都没有♂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