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耳山以东百里开外，一处三面背风的土坡凹地内，十余辆商旅大车围成一圈，中央搭起毡房，倒也避得风雪。

阿史那公主捧着一碗奶茶，回想白日里，姐弟俩悄悄换了附离衣衫，跟随李延青等人乘马在后，趁着使团与几路商队相遇之机，混在其中脱身。

奔出五六里，又上了一架毛毡大车，一路虽然冒着风雪，却也并不寒冷，走到傍晚才在这里歇脚。只是不知，为何要弃了大队，悄悄和商旅同行？

身旁登利王子将手伸在炭炉边，悄声问道：“阿姊，咱们这是要去哪？”

阿史那公主道：“我也不知，跟着李将军走就是了。”

登利王子素性淳朴，虽然觉得对堂叔银特勤不告而别，很是不对，但也明白堂兄莫顺谋害可汗，李延青乃是救了自己全族的恩人，于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不一会李延青四人回到帐内，哥舒翰的家仆端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众人吃了晚饭，守护阿史那姐弟歇息。

李延青悄悄安排顾三平和霍老九，用商队与哥舒翰的仆从趁着风雪冲乱附离，接应四人带着公主姐弟脱身，慕容则瞧着炭炉内火焰冉冉，不禁想象银特勤发觉几人失踪，会是何等绝望。

忍不住向李延青低声道：“这是要把银特勤逼入维谷之地？”

李延青微微一笑：“是生是死，那得看他的本事。”

王忠嗣道：“去丰州？”

李延青摇头道：“不，去碛口，转道代州。这一路你比谁都熟悉。”

次日风雪已停，六人却不与商队同行，各骑驼马，一路飞奔，直向东去。这一路虽有四百余里，但哥舒翰所带风脚驼、雪驼和诸般良驹骏马都是跑的既快且久，日暮时分就到了碛口。

此城原是昔年卫公李靖攻灭前突厥之地，四面皆是夯土围墙，城中全是平顶矮屋，王询带着数十个亲兵随从，和皇甫惟明按着事前约定，早已在此等候两日。

王忠嗣兄弟相见，自是欣喜，皇甫惟明也向李延青细细回禀安西诸事。

得知父亲按着自己信中所说，向杜暹揭发于阗之事，安西都护府也已出兵，哥舒翰于是向众人道别，这就赶回安西。

几人与他相处多时，早已互为生死之交，颇有不舍，李延青道：“哥舒兄在牙帐本可离去，却一路相送至此，兄弟惭愧！”

哥舒翰笑道：“家中出了这等大事，我得回去向父母交代清楚。来日无事，就到洛阳去寻你们！”

李延青道：“若能洛阳相见，哥舒兄不论有何所求，兄弟必定照办！”

慕容则道：“我可是备下了佳酿美人，等着哥舒兄前来！”

王忠嗣也道：“还有小弟许诺的十日酒宴，哥舒兄莫要忘了！”

哥舒翰深感盛情，也是心中难过，与众人各道珍重，带起家仆匆匆远去。

众人回到下处，见屋中只剩李延青、慕容则与王忠嗣兄弟，皇甫惟明又道：“卑职还有一事，将军恐怕……”

李延青见他神色凝重，也不禁正色道：“何事？”

皇甫惟明取出一张官府布告，双手递与李延青，道：“皇后被废！”

慕容则和王忠嗣也是大吃一惊道：“甚么？！”

赶忙凑到李延青身旁，只见那布告上乃是明皇制书，清清楚楚写道：“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⑥。”

李延青阖目长叹，慢慢坐在一旁土炕上，果如所料，皇后终是被废了！

慕容则与王忠嗣惊惑不已，问道：“允辉兄，究竟出了何事？”

皇甫惟明为难道：“此事，就在咱们离京之后……”

原来七月二十日，成纪侯李守德忽然密见明皇，指控祁国公王守一谋行压胜，暗中为皇后以霹雳木求子。

明皇细问起因，成纪侯说道，妻舅被一个道士蒙骗钱财，要将那人送到官府，原属小事，谁知他为求脱罪，居然招供此案，成纪侯不敢大意，只得暗中审问。

不料道士识清又招出僧人明悟，李守德将明悟拿了来，也是供认不讳，成纪侯这才入宫禀告，一僧一道也被带到御前。

明皇亲自讯问，二人不敢隐瞒，指证祁国公王守一忧虑皇后无子，与其妹夫嗣濮王李峤遣人寻来一截霹雳木，命识清作法劈出两块，又请了僧人明悟书写天地文并明皇名讳，向北斗咒祷：“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而今这两块霹雳木正在皇后身上，一搜便知。

明皇当即驾临皇后寝殿，亲自从她身上搜出两块霹雳木牌，问及此事，皇后也无从辩驳。明皇震怒不已，即令皇后禁足，王守一、嗣濮王一干人等下狱审讯，牵连甚大。

七月二十一日，明皇亲下制书，昭告天下，废黜皇后，又命薛国公主改嫁，群臣也知此事大伤国体，无敢异议。

而后数日，有司奏告查抄王守一私财巨甚，行事多有不法，明皇下令籍没其家，贬王守一为柳州司马，嗣濮王为邓州别驾。王氏一门自此风光不再。

皇甫惟明说到此处，又道：“谁知……王守一未及成行，忽然被陛下赐死，故旧家仆之中，也有数人以行事不法为由诛灭满门。而皇后被废一月，就没于冷宫。长安颇有传闻，皇后获罪，是武惠妃所害。”

慕容则想起当日在玄都观所见之事，与李延青对视一眼，不禁各自叹息。

明皇生母窦氏，就是遭韦团儿构陷，以压胜谋害天后，才被暗中处决，死无葬处。因而明皇对巫蛊之事痛恨入骨，毫无容忍，王守一与他少年相识，皇后更是患难夫妻，岂会不知此举触其逆鳞？无论是否有人陷害，这兄妹俩都是蠢得无药可救。

李延青忽然道：“陕王呢？”

王忠嗣闻言也是一惊。李嗣升乃是皇后养子，出了此等大事，若为其求情，恐会触怒天颜，若是袖手旁观，又被指无情冷漠，如何是好？

皇甫惟明眸中却隐隐蕴着一丝喜色，小心道：“陕王远在东都，待到得知此事，早已定论。未曾受到牵连。”

口中如此说，心内却已明白，为何陕王私下与他谈起李延青，会是那般另眼相待。恐怕废后之事，李延青早有预料，为免陕王进退两难，这才寻了机会让他前往东都，远离这场是非。此人城府之深，算计之精，着实教人细思恐极。

李延青道：“如此也好。前事已矣，夫复何言。”武惠妃何其聪慧，恐怕早知自己二子一女如何身亡，隐忍到此时才出致命一击，教王守一万劫不复，心智远胜男子。可皇后即便被废，又怎会月余暴卒？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一行人不敢在碛口多作停留，买了一辆毡篷大车，收拾一番，教阿史那公主和登利王子乘坐，匆忙赶回代州。天阴漠漠，朔风呼，虽不雨雪，竟是奇冷无比，连马匹口鼻外都凝了一层白霜。

好在众人背风行走，尚不辛苦，行至午后，距离边界不过百里之遥。转过一处沙丘，却听远处传来人声叫喊，马鸣啾啾，隐约还有兵器金鸣之声。

王询喝停车马，着人前去查看，不一会儿那亲兵飞驰而至，叫道：“是契丹人的骑兵，围着一队人马厮杀！”

李延青对王询道：“王大哥和允辉兄在此小心等候，我们几个过去瞧瞧。”当下催动从龙，与慕容则、王忠嗣带着几个亲兵疾奔而去。

皇甫惟明自知武艺不及几人，只得留在原处。

李延青当先奔出数里，遥遥便见一辆颇为华丽的双驾马车停在土坡之旁，周围人头攒动，刀鸣马嘶，足有百人相互砍杀。

细看之下，交战双方均是左衽髡发，耳戴银环的契丹人马。

李延青向马车一指，道：“帮他们解围！”冲到近前，抬手一抖，紫金鞭犹如天外飞来，啪啪啪啪就将围攻马车的八个契丹骑兵击下马去。

慕容则手握长剑砍倒数人，王忠嗣将烛鸾刀随意挥舞，所到处更是兵器尽断，惨呼不绝，几个亲兵也各自出手。

虽说一行不到十人加入战团，但凭他三个的本事，对付这类只有蛮力的胡族武士却不费吹灰之力，被围困在圈中的契丹人压力骤减。

冲到马车之旁，但见车夫和两匹驭车的骏马早已给人杀死，车里却似有人瑟瑟发抖。

慕容则不禁奇怪，这些契丹骑兵来势汹汹，只与护卫马车的同族近身厮杀，既不敢放箭，又不敢接近马车，难道车中有甚么人物？念头闪过，砍倒两名敌人，纵身跳上了马车。

这车驾长宽丈余，入口做成两扇木门，极为精致，慕容则抬手一剑，将左首来攻的军士刺落马背，回身推开车门，其中一个服饰华丽的契丹男人厉声惊呼，躲在车中抱头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身旁却坐着一个身穿狐裘的汉人女子，乍见马车门开，居然出声呼斥道：“放肆！你……”待看清慕容则，竟又惊呼一声：“泽川？！”

慕容则定睛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姑姑？”

这汉人女子，竟是慕容则叔祖父慕容嘉宾之女，数年前和亲契丹的燕郡公主！

慕容则来不及细想，也知道那吓破胆的男人，定是堂姑的丈夫，契丹松漠郡王李吐于，当下护住马车，对燕郡公主道：“姑姑莫怕，不会有事。”

再看场中，四下里尽是契丹人的尸体，围攻马车的骑兵早已倒下一多半，眼见难胜，带头一个肩挂狼皮的汉子打声呼哨，剩余二十几人一发大喊，四散奔逃。

护卫车驾的契丹武士原本还要追击，见李延青和王忠嗣各自收了兵刃，奔到马车近前，也都纷纷跟来。几个亲兵倒是不曾损伤，王忠嗣命其中一人回去向王询报信，同李延青下鞍。

慕容则跳下马车，对两人低声道：“车里是燕郡公主！”

李延青与王忠嗣对视一眼，都觉惊异。这时燕郡公主从车中探身出来，慕容则上前搀扶下地，众人慌忙拱手行礼道：“见过燕郡公主！”

⑥出自《旧唐书》卷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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