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氏虽非皇族，但出身显赫，气度不凡，与契丹和亲数年，早已熏陶出通身威仪，当下抬手道：“若非诸位相救，我夫妇存亡难知，不必多礼！”

她遭此大劫，神态自若，还能答谢军士，李吐于却是惊魂未定，兀自躲藏在车中不出，一时间众人无不心生敬服。

燕郡公主对随行卫士长吩咐几句，契丹武士对李延青等人的防备之意登时大减，立即有人收拾马车，准备出发。

燕郡公主又叫过慕容则道：“几年不见，你这小子倒是比从前出息！”

慕容则笑道：“姑姑愈发年轻貌美了！”

这话却也不是恭维。慕容家不论男女，均是仪表出众，慕容则已不必说，兄弟姊妹也个个出色。这燕郡公主年过三旬，犹是矫姿窈窕，艳若芙蓉，听了此语，朝他脑后轻拍一记。

王询带着车驾赶来，与燕郡公主一番见礼，也不多停留，两拨人马合在一处，浩浩荡荡赶奔大唐边境。一路马不停蹄，傍晚过了阴山白道，武川，如此才算真正回到了大唐。

此时燕郡公主才告知慕容则，契丹大臣可突于掌控兵权，骄横无礼，与契丹王李吐于互相猜忌。李吐于唯恐被其所害，求妻子带他回长安，向明皇寻求庇护。

燕郡公主早已不愿留在契丹，当即答应，夫妻俩收拾整装，打算寻机奔唐。

松漠郡王失踪，可突于自然派人寻找。燕郡公主早有防备，不到幽州，而是一路西行，转经云州，如此可突于的人马直追到幽州附近，也未发现郡王夫妻的踪迹，这才向西急赶。

燕郡公主一行眼看将到大唐边境，终于被追兵围困，可突于畏惧大唐国富兵强，到底不敢弑杀燕郡公主，只吩咐部下，一旦追上就将他二人活捉。

双方厮杀起来，形势一度危殆，幸而遇见李延青一行出手相救，燕郡公主才得以重归故土。

云州都督府早已接到燕郡公主归唐的消息，赶忙派人将他们连夜接到云州，李延青等人带着阿史那公主同行，只扮作燕郡公主随从，并未表露身份。

这时突厥也传来消息，银特勤在鹿耳山不见了公主王子，只得折回王庭请罪，毗伽可汗怪他办事不力，已经免职流放，另派哥解颉利发入唐进贡。

阿史那公主得知此事，问道：“那……咱们要等哥解颉利发一起走么？”

李延青点头道：“可汗既是遣公主与王子为使，自然要和使团一同进京。只是换个地方等候。”

阿史那公主道：“去哪里？”

李延青未及回答，慕容则拎着一包衣衫首饰进门，嚷嚷道：“干么让我去买这些东西？没得给人笑话！”

李延青道：“这屋里数你最懂女子，换了我们还真不知该买些甚么。”

慕容则老脸一红，打开包裹道：“这是云州城里能买到最好的衣裳和钗环，还有咱们几个的冬装。我是不想再穿这身胡服，难受得紧！”

阿史那公主拿起一件水波绫袄子，好奇道：“大唐女子就是穿这样的衣服？”

慕容则笑道：“这种只属普通，等到了洛阳，公主想穿汉人服饰，那才应有尽有！我从姑姑那里借来两个婢女，这就为公主改装如何？”

阿史那公主应了一声，跟着两个婢女，欢天喜地回去换装。

皇甫惟明道：“李将军刚才所说，莫非是要在代州等候使团？”

李延青点了点头，向王忠嗣道：“等哥解颉利发到了代州，一旦与公主会合，就可向刺史提出，多派人手护送使团。忠嗣昔日在代州军中的旧部，正好派上用场，到时就请你和允辉兄陪同公主姐弟前往洛阳。”

王忠嗣道：“你呢？”

李延青心知自己随时会遭神方门刺杀，笑道：“我要去一趟太原，不能与你们同路。”

慕容则如何不知他的顾虑，立马道：“我与你同去！”

李延青道：“这怎么行！”

慕容则道：“有甚么不行？！我还非去不可了！”

皇甫惟明和王忠嗣不明缘由，乍见慕容则如此较真，不禁面面相觑。李延青不想在人前与他争执，默然而坐。慕容则更不多说，自回房中收拾行李。

如此一来，李延青也不敢违拗其意，只得与慕容则同路，南下并州。

城中时，已是冬月初二，正赶上一场大雪新下，慕容则骑在马上，瞧着沿街往来之人，扯一扯白罽裘，摇头晃脑道：

“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举鞭问葛疆：何如并州儿？⑦都说北都民风彪悍，崇武尚勇，如今瞧着满街萧条，哪有几个像样的汉子了？”

李延青道：“太原为天下肩背，河东之根本，百姓多有劲悍之人，不可小觑。如今大寒时节，再勇健的汉子也不会出门晃悠。”

慕容则笑道：“你是想来拜访狄梁公的后人罢？”

李延青道：“是有此意。”

狄家在狄公死后门庭衰落，开元八年以来，狄光嗣、狄光远相继去世，狄公诸子只有狄光昭在世，为避明皇生母昭成皇后讳，如今已改名景晖。只是狄景晖开元九年在魏州获罪被贬，也不知现况如何。

李延青曾听母亲说起，昔日狄景晖因违背父命，娶妻不贤，触怒狄公，后来又与李元芳不和，以致遭到狄仁杰厌弃。

而每次提起他时，李元芳往往脸色一变，起身就走，也是不肯多说。李延青想起母亲对这位舅父的评价，“颇有才智，行事乖张”，不禁十分好奇。

两人先找了一家客店歇脚，午后说起狄家在何处，李延青却也不知。慕容则道声好办，给了店中伙计几文赏钱，命他去找一名城内驿站的脚递信使来。

伙计倒也麻利，不一会儿就领了个身量中等的壮实汉子，上来唱喏。

这些脚递在全城各处送信送物，熟知一些高门官府都在何处，一听两人要找狄家，信使却先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公子要到狄家，小人可以先带公子去见他们府上大郎，这会儿多半在老去处。”

慕容则好奇道：“狄家大郎有甚么每天必去的地方？”

信使嘿嘿一笑：“这……小人不敢直说……”

慕容则递过一串通宝，道：“有甚么不能说？”

信使将钱串一掂，揣入怀中，眉花眼笑道：“公子去看看便知道了。”

当下带着两人出了客店，在坊间七拐八绕，到了城南一处坊里，指着南曲东角的一座小院，恭敬道：“二位公子，狄大郎应该在这里！”

李延青见四下里都是低矮民房，枯树荒草，显然是贫者所居之地，跟着进了小院，却听一阵阵喧哗叫嚷。

这处院子东西两面和正北都是低矮房舍，门上挂着破旧毡帘，瞧不见其中情形，只有输赢呼喝声透窗而出，那信使已先钻进了东屋。

李延青看了一圈，不解道：“这是做甚么的？”

慕容则早已惊呆，低声道：“民间私底下玩樗蒲、掷骰子，博戏赌钱的地方！你别进去。”

说着暗暗腹诽，狄仁杰官声显赫，子孙竟然如此不成器，每日流连赌桌，着实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李延青也不禁诧异。这时信使已从矮房里拽出一人，到门外调笑道：“狄大郎今日手气如何？”

那人年近而立，穿着布裘，白面无须，神情恣意，摆手道：“虽然不差，也算不得好！”

信使道：“这两位公子要见大郎！小人事已办妥，这就告退！”说着向三人行礼。

狄大郎朝他挥了挥袖，上前一步，冲李延青抬手道：“狄博逊！”跟着一把抓住他手腕，“玩两把？”就要拉他进屋。

慕容则徒然见他这般拉扯，就要上前喝止，李延青猝不及防，赶忙拦住慕容则，足下运力道：“狄大哥！小弟不会……”

狄博逊一扯他手腕，忽如拽着一根桩柱，竟然动不得半分，也不松手，回身嗤笑道：“不会玩，那你找我作甚？”

李延青也不挣脱他，稍稍平揖一礼，道：“小弟李延青，不知狄大哥……”

狄博逊盯住他看了一刻，恍然道：“你是如燕姑姑之子？和……和姑丈倒是很像。”说着松开了他。

李延青笑道：“是，小弟路过太原，正想拜会舅父！”

狄博逊略一思索，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跟我来罢！”

两人跟着狄博逊走出小院，远处一座稍大的宅院里，也有几个男人歪歪斜斜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衣衫不整的女子，调笑相约，教他们日后再来。

慕容则知道这是坊间偷做买卖的妓人，看来这片地方多是这类供人嫖赌的去处，又怕李延青询问，赶忙拉住他催促着快走。

狄博逊笑道：“这位兄弟看来懂得不少，比我这小表弟强多了，不知怎生称呼？”

慕容则道：“小弟慕容泽川，教狄大哥见笑了。”

狄博逊道：“原来是慕容公子！两位这几个月名动京城，我虽远在并州，却也听得不少。你们这次，是从突厥回来，预备去东都罢？”

慕容则道：“狄大哥消息如此灵通，小弟佩服！但不知兄长身为名门之后，何不发奋作为，却在市井自甘颓废？”

慕容则为与父亲斗气，虽然好行荒唐，终究只是做戏，眼见狄博逊如此行径，却也瞧不过去。李延青心知他又在质问识人，便不出声阻拦。

狄博逊哈哈大笑，在坊巷间停住脚步，回身道：“慕容公子这话，听起来当真有理，可惜不能由人及己。世事岂是如你所想那般容易？你二人一看也是生长富贵，可知寻常人只活着，就已是万般艰难？”说着一指远处，屋角之间搭了个破篷，几个乞丐在其中抱成一团，相互取暖，身上穿的竟是纸壳。

狄博逊哼笑一声：“目下初冬，月余隆冬，还有人只能穿纸衣御寒；也有人在自家破屋睡了一觉，就活活冻死，再也醒转不来；更有人为求果腹，贩妻鬻妹，卖儿卖女。求活已是不易，更何况无财无路，还想求官？你从不知人间疾苦，又为何责怪百姓‘不食肉糜’？”

李延青和慕容则对视一眼，赶忙敛袖赔礼道：“狄大哥恕罪！是兄弟见识浅薄，未能体恤他人难处。”

狄博逊笑道：“行了行了！你们俩敢到突厥去助可汗平叛，能做下这等大事，岂会是无识之辈？不必如此。”

说着却又满脸为难：“你要见家父，我却不能贸然带你回去。从前姑丈和他……嘿嘿，肯不肯见你，我得先问他老人家的意思。”

李延青道：“小弟全听狄大哥安排。”狄博逊问了两人住处，这就告辞，说道一两天自有回音。

慕容则望着他背影，拉着李延青道：“走罢，准备一番，去见你那舅父。”

狄博逊既然知道突厥之事，那也清楚李延青回朝必是加官晋爵，只要有心仕途，怎肯白白放过这大好机会？就算狄景晖不肯相见，狄博逊也会说服他同李延青见面，凭着狄仁杰对李家父子的恩德，狄景晖但有嘱咐，李延青自然不会推脱。

⑦此为魏晋童谣《襄阳童儿为山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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