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江待在一起总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叶清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她足够强大。叶清泽总是需要依靠别人，她很清楚自己。

罗青归来的这段时间是相当无聊的，她只能和之江一起聊天。之江虽然已经近乎是个机器人了，但她仍然有意将话题变得轻松愉悦起来，她看出了自己的焦虑，尽管她可能并不清楚自己因为什么而焦虑。

导师司马章在给自己准假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叶，活着最要紧。”

叶清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在司马章的面前露了马脚的，四年多以前，与罗青的相遇让她决心攻读历史学，她本来想专攻末日史的，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要了解罗青所处的那个时代。那时候她顶着AID-X病毒的压力，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但对末日史的和调查让她第一次产生了满足感，她很难说清那种满足感是如何得来的。但是因为另一个人，她暂时搁置了末日史的，和那个人一起加入了地球近代史的研究当中。地球的近代史是与当代邦联最为相似的历史时期，叶清泽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研究那段历史的志趣其实还是来自对当下的。

但是叶清泽不是，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其实也搞不懂当下的太阳系有什么好。那个人，仅仅是那个人，她才会放弃原先的研究计划。

我总是这样，我的命运始终掌握在别人手里，我心甘情愿地把我自己交到别人的手上，然后我自己的毁灭。叶清泽小的时候是被父亲带大的，母亲很早就在出差的过程中遇到航机失事而过世。总的来说，父亲的确算是一个很好的监护人，尽管有喝醉酒之后家暴的毛病，但在叶清泽的记忆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很温柔的。可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仍然死了，他留下的家是个空壳，还负了一大笔债。直到收到账单的时候，叶清泽才知道父亲原来一直都在赌博。母亲去世之后，他的赌瘾掏空了整个家。而他的死，似乎也和吸毒有关，但叶清泽没有仔细去看尸检报告，她害怕。

所幸的是，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就被火星政府列入了需要强制执行婚姻的名单当中。而与她配对的，仅仅是一个把这场婚姻当作过场的有钱人。他帮自己承担了债务，而自己需要付出的仅仅是一点表面的关心……当然，还有自己的身体。

叶清泽一直觉得，自己被出售给了她的丈夫。后来才知道，丈夫在和她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有情人了，但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最后与他一起前往地球的那个。一想到他们两个人会来地球找自己，叶清泽就觉得无比讽刺。他们死在了地球，而我这个前来寻死的人却还活着。

但叶清泽知道，虽然心情极端复杂，但她并不真的讨厌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日子。父亲死后，她的一切安慰与寄托都只能从丈夫身上寻找。那个时候的她很简单……不像现在，表面上看她已经摆脱了自杀的阴影，成一个在地球实地考察的学者，但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来地球本身就不是研究。至于后来被卷入古街的风波、被罗青照顾、见到了罗青的愤怒并想要观察罗青，这些全都原先的计划之内。

她想起了在绿城，罗青濒死的时候她和罗青的那个吻。罗青对叶清泽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叶清泽很明显地发现，自己并不能依靠罗青活下去。罗青乎自己，他甚至乎这个时代。他对人的关照和同情都建立在他自己内心的自我观照之上，他只能看到自己。

而“那个人”，她也一直没有找到。

巧的是，之江和自己讨论的话题几乎全都集中在自己和罗青的关系上，明显她对这点很在意，她似乎对罗青身边有一个异性同伴颇为惊奇，直到叶清泽坦白她和罗青并没有特殊的关系。

“也不能说我在酒吧里住着，和罗青朝夕相处，我和他就必须发生点什么。”叶清泽苦笑着打趣道，“我还看不上他呢。”

“他是丑了点——都怪他不好好打扮自己。”之江微笑着道，虽然声音还是有些机械，但是语气活泼得不像是一个“机器人”说出来的，“他的头发至少有一年没剪了吧，都快垂到肩膀了，关键也不修理，看起来乱糟糟的，还有那件大衣……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穿着那身衣服。”

叶清泽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就没见罗青换过那件大衣，除非天气很炎热，“是，他是有点不修边幅。”这也只能当作谈资了，因为在叶清泽的眼里，这本身不是什么问题。

“你是火星人，还在念书，但你却在酒吧里住了好几个月，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我还有家人吗？叶清泽心里一紧。司马章和同门学生现在应该算是自己的家人了。但除此之外，她什么家人都没有。但她还是不想对之江说这些，和机械镇的这些赛博人相比，自己受的苦说出来就显得有点做作了，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那个家伙一个人很孤独，有你陪他我也放心。”之江叹了口气，“你可能没发现，我现在关掉了逻辑运算单元，我现在很少恢复正常人的情感，今天也就破个例。”

怪不得。叶清泽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飞车前座上的之江，她不是那种冰冷的机器人，叶清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温暖。叶清泽饥渴地吸收着人的温暖。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不觉得他是个很靠谱的人。”之江苦笑一声，“后来……他救了我们，用他自己的方法阻止了机械镇的内战，将我们从机械镇中分裂出去，虽然未必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我仍然很欣赏他。可他在古街的作为，却让我有点不安，煽动战争、介入内战、仗着自己的力量有恃无恐，他在那里的行为和白狼太像了……”

“我理解。”叶清泽点点头，她在古街与白狼聊天的时候说起过这件事，“他有成为暴君的潜质。”

“你是学历史的，道理比我懂得多。”之江直视着叶清泽的眼睛，“你也知道，如果这个人成为一个崇尚权力的暴君，地球会变成什么样。”

“他已经在削弱自己的力量了。”

“没用的，叶，这根本没有用。”之江摇了摇头，“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强大的超人给自己设定的标准呢？他既是玩家，又是裁判。”

叶清泽沉默不语。

“一旦……一旦你发现他有异样的话。”之江皱着眉头看向叶清泽，“你一定要尽你所能。能对他产生影响的人很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叶清泽愣了很久，当她要张开嘴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雷鸣。

之江猛的望过去，她的眼睛就像望远镜一般，普通的情况她一眼就能看出所以然来，但这次她却看了很久，眉头越越来越陷进皱纹当中，“这不可能。”

“怎么了？”叶清泽只看到天边的那艘巨大的战舰，当然，在这个距离看去，那艘巨大的战舰也不过昆虫大小。

“那艘船开火了。”

“什么？”叶清泽愣了一下，“他们对J城发动总攻了？”

“不……”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的话，之江的表情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诡异了，“它……向古街军队的阵地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雷鸣”。之江猛地跳下飞车，大叫道：“全体准备战斗！”秋丛、三梅以及跟随之江而来的赛博之光的战士们连忙集结军队，而远处的响声也越来越频繁，战斗正在白热化，就算是对战争毫无了解的叶清泽，也从那一阵阵“雷鸣”中听出了不安。

突袭了罗青酒吧的“地球事务总局”，难道说和与之结盟的古街反目了？但是转念一想，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们双方结盟，结盟的事实是从后来的结果推论出来的。就像司马迁从胡亥即位的结果反推出赵高篡改始皇帝遗嘱一样，从逻辑上是通的，但不一定是事实。可就算他们之前没有结盟，双方摆出的珍视也是合作攻打J城。在古街军队的外围，有好几支小规模的地球事务总局的军队，甚至还有几个据点，而他们防御和监视的方向全都是西和南，几乎不会在意北方，如果他们之前没有合作意图，很难想象古街数千人军队是如何毫无阻碍地通过地球事务总局的地盘的。

但如果真的是盟友，那又为什么会在即将对J城进军的节骨眼上突然发难？

“人戒备，有人过来了！”之江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其实可以通过无线电和周围的士兵无声交谈，她这样用嗓子喊出来，明显是自己能够听到。犹豫一番之后，叶清泽还是打算下车，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之江的身旁。之江看到她上来，还有些紧张，想让叶清泽到阵地后方去，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个人，穿着宽袍大袖的古装，在一辆悬浮的平台上飘了过来，他脚下的飞行平台被成了莲花的样子，而他的打扮仔细看起来又有点印度风味，身上的衣服只遮一半，另一个肩膀和胸膛袒露着，头顶的发型与发饰更是富有南亚风格，更让叶清泽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背后竟然还有一对翅膀。

“望诸位平安喜乐。”那个人在莲花台上鞠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躬，“在下迦楼罗王，前来与诸位讲和。”

“迦楼罗王？”“讲和？”叶清泽和之江同时下意识地说出了各自最为疑惑的词语。迦楼罗王露着油腻的笑容，道：“不错，讲和。古街军希望能够与贵军暂且休战。贵军人数较少，贸然牵扯进这样混乱的战争中，可能会损失过大，这也是为诸位考虑。”

“不必。”之江冷冷地道，“既然是和谈，你们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才行。”

“我们自然是有诚意的。”迦楼罗王一边笑一边双掌合十，“战后，古街会与贵邦建交，将贵邦拉入邦联的候选邦之列。”

“希望您能睁开眼睛看好。”之江冷笑一声，“我们是赛博之光。”

迦楼罗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半秒钟，“就算如此，能够加入邦联，也是极好——”

“我不稀罕邦联，我要你们的技术、武器，还有情报。”之江走上前半步，“还有，你们的人如果发现了罗青、杨凯和乔菲，绝对不能予以伤害。否则，我们会与那艘战舰一起，调集兵力进攻你们的阵地。”

迦楼罗王双手合十称颂了一声佛陀，然后点头道：“如此甚好，我方一定遵守。”

叶清泽知道之江在想什么，这场战争最大的威胁本来就是那艘战舰，如果现在能够用古街的力量来拖住它，甚至击沉它的话，不仅罗青的安全有了保障，自从发现那艘战舰之后便一直压在之江心头的不安也将消除。更何况，答应这个迦楼罗王的要求，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就凭这几百人的不对，也确实难以成事。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非常可以接受的了。

迦楼罗王脚下的莲花宝座回转的时候，之江突然道：“你其实就是‘相国’，是吧？”

迦楼罗王愣了愣，却没有回头，“是也好，不是也好。古代人类的神明本来就有许多的化身。”

“但你在背后操控。”之江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手臂放下来，“这副躯体只是远程遥控的傀儡。但是相国，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种远程遥控的技术，为什么那么像我们机械镇的技术呢？”

迦楼罗王什么都没说，踩着莲花宝座离开了之江的阵地，他的背后闪烁着五彩斑斓的佛光，而在他行进的方向远处，火焰已经快要吞没整个大地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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