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蓝芙送三娘到东门，“三姐，倘若午后先生来了，你不在家，岂不错过先生授课，何况我们已有三日未见先生。”

“我去去便回，”崔蓝薇道，“染丝场离家不远，我见了阿耶与他说句话便回来，耽搁不了多久。何况先生说的是明日，怎会忽然改日子。”

崔蓝芙点了点头，目送她上了车，方才回了松院。

杨四赶着牛车驶入百花巷，微风时而吹起窗帘，露出崔蓝薇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此刻前往染丝场，她不知是对还是错。林中妇人是孟紫春，目前并无十足证据。

孟紫春是崔音辉最宠爱的女人，倘若错了，那要如何面对他们。崔蓝薇蹙眉踌躇，但并未想要返回家中，仍继续向北。

半晌，牛车停下崔家染丝场。杨四跳下车，立在窗边道：“三娘，到了。”

崔蓝薇怔了怔，起身走下车。染丝场赤色木门敞开着，进入大门便是摆满五彩蚕丝的院落，院落左边是染房，右边是二层小楼，一楼是专为接待客官所设的厅堂，二楼是崔音辉及管事处理事务的厢房。

来安在二楼回廊看见崔蓝薇进了大门，忙下楼迎了上来，“三娘可是来寻郎君？”

“正是，”崔蓝薇一面往楼梯口走，一面问：“听闻阿耶此刻与卞明府在一处，我先去一旁厢房等着。待卞明府走了，你再来告诉我。”

来安点头应诺，引着她上楼。

刚来到二楼，便遇上卞孝辰与崔音辉出门，正巧迎面撞上。崔蓝薇忙交手、垂首道了万福。

卞孝辰垂眸，点了点头，拱手回礼，心中一阵紧张，不敢正视她。

崔音辉望了望二人，嘴角悄悄扬起，侧身看向卞孝辰，指着崔蓝薇，“这是某小女，三娘。平日爱跟某说几句生意上的事，所以某时常让她来场房。”

卞孝辰含笑点点头，“崔郎君将蚕丝生意做得如此好，想来令千金自也不在话下。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令千金真容，但是见到崔郎君便知一二。”

崔音辉闻言，朗声大笑。

崔蓝薇垂着眸，听着卞孝辰这话，便觉他在撒谎。已然忘了卞孝辰当初说要替她守住秘密。

她抬眸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卞明府此话差矣。你我分明早已见过，难道卞明府忘了？可能卞明府衙署事务繁多，不曾记得儿这等小女子罢了。”

卞孝辰生于书香世家，又一心只在读书，见过的女子不是家中妹妹，便是母亲、姨娘，再不济就是婢女，何曾见过此等伶牙俐齿的女子。

一时之间他竟无言以对，直勾勾望着她，不禁望得入了神。

梅红洒花袄，衬着白色罗裙，一双笑靥总是那么迷人。即有世俗之气却又轻灵脱俗，好生令人费解。

如此美貌脱俗的她，被阴庆相中，也是情理之中。

“卞明府？”崔蓝薇见他出神，再次行了万福礼。

崔音辉心中油然生出一个想法，立在一旁不曾开口，悄悄观察二人。

卞孝辰回过神，忙垂首、拱手致歉：“方才是某失礼了，还请小娘子莫要见怪。小娘子与家妹青春相仿，所以某忽然想起家妹，惊扰了小娘子。”

这话说的好违心，卞孝辰生怕心思露出，不敢看她。

“无妨，”崔蓝薇略笑了一下，心中可不大待见他。从他方才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出不怀好意。此等小郎君，面如君子，实则人面兽心也未尝不是。

崔音辉笑道：“卞明府，莫要叫阿薇‘小娘子’，直接唤她三娘便好。”

“三娘是家人称呼，哪里能由外人随意叫，”崔蓝薇抢先开口，“阿耶，我找您有事，先去厢房等您。卞明府，失陪了。”

卞孝辰点了点头，往一旁让了让。

崔音辉摆手请卞孝辰下楼，一面又道：“三娘性子野，方才让卞明府见笑了。某年近五旬尚无一子，便只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也惟独三娘能帮帮某。”

关于崔家子嗣问题，卞孝辰略有耳闻，不过那是崔家内宅私事，不宜多番打听。

此刻亲耳听闻崔音辉叹气诉说，不免心生同情：“我大周女子从并不亚于男子，如当今主上、上官内舍人，皆是小娘子们的楷模。某认为崔郎君虽无子，但若女儿出色，也能替父分忧。”

“听君一席话，某心中甚是舒坦。”崔音辉将他送至大门，忽然又提到今日的公事：“今日与卞明府看的这些蚕丝，便是崔家最上乘的，卞明府大可直接记录在案。”

来安将卞孝辰的马匹牵来。

卞孝辰：“某定会如实记录。崔郎君请留步，某先行一步。”说罢，跨上马，戴上白色眼纱，径直向北面衙署去。

崔音辉目送他走远，转身回到二楼，走进厢房就笑着问：“阿薇，找耶耶有什么事？”

崔蓝薇起身迎上笑了笑，此刻虽然只有父女二人，但她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崔音辉神秘兮兮的笑，低声问：“是否因为卞明府？”说罢叹口气，“三娘，这些年阿耶一直有件心事，此事无法告知你阿娘，又无法告知你，阿耶真是如鲠在喉。”

崔蓝薇有些不明白，什么鲠与卞孝辰有关？他不是才来太平吗？

“阿耶，我不太懂，你有心事，为何与卞明府有关？”

“因为你啊，”崔音辉随即转身坐下，叹道：“方才我见你与卞明府似是相互有意，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造地设。但是他是官府之人，你又尚无幼弟，若是将你配与他，往后你便不能继承崔家。”

这话令崔蓝薇震撼，且不说她与卞孝辰之间并无情意，就是‘继承’二字便令她心慌意乱，自觉无法扛下崔家如此大的胆子。

“阿耶，您说什么呢？我排行老三，此事应是大姐或者二姐，哪里轮到我呢？”

崔音辉叹道：“你大姐、二姐的心皆不在蚕丝上，而且她们也不会，倒是你从小便与我说道，我知晓你对蚕丝颇为了解。但方才见你与卞明府互有情愫，我着实为难，不知是该让你嫁个好郎君，还是应让你继承崔家。”

崔蓝薇笑了，坐到他身旁，挽着他手臂，喃喃的道：“阿耶，一来我与卞明府没有互生情愫，二来我觉得崔家不应该由我来继承。即使要继承，也应该是由大姐，又或是我们五人共同继承。”

崔音辉转身望着她，纳罕道：“没有互生情愫，那方才你们眉来眼去是何故？”

“我们哪有眉来眼去？”崔蓝薇错愕，细细回想方才与卞孝辰的对话，似乎并无不妥。

崔音辉捋须朗声大笑：“我懂，阿耶也是过来人。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对了，你今日忽来染丝场，可是有事找我？”

说到正题，崔蓝薇忽然不知如何答话了。

只得拐弯抹角的说：“我记挂阿耶。”顿了顿又道：“阿耶，您一直愁着无子，为何娶了春姨，就不再纳妾，这是何缘故？”

崔音辉叹道：“你也知晓你春姨是何等女子。阿耶曾许诺过她，自她嫁给我以后不再纳妾。哪知一晃十多年过去，你如今仍无幼弟。”

崔蓝薇点点头，又问：“其实春姨是何样女子，我也不是很明白，阿耶能跟我说说吗？”

“此刻空暇，我便跟你说说吧。”

崔音辉思绪回到多年前，那是一个严寒飘雪的下午，他在酒肆与客官谈完生意，裹着大氅从酒肆出来，看见一位貌似天仙般的小娘子滑到在雪地里。

他上前查问，小娘子抬眸看向他。就是这么一瞬间，柔化了他的心。

他不假思索，伸出手就将她扶起来。没想到这一扶，两人就坠入了爱河，很快小娘子就被他娶回了家。从此之后，除了董素芬房中他偶尔去一趟，其他时间皆宿在孟紫春房中。

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渐渐的也不在乎有子无子了。

崔音辉将往事娓娓道完，提起往事，他挂起幸福微笑，“你春姨是个极其温柔的女子，凡事只为我考虑。你阿娘看她不顺眼，她也从没有对我说过，但这些我都知道。”

如此轻易便坠入爱河，崔蓝薇有些不解，“阿耶只是因为这些，便对春姨不离不弃？”

“这些还不够吗？”崔音辉反问。

崔蓝薇迟疑的点点头，又问：“阿耶时常不在家，您怎知阿娘与春姨她们到底是如何相与的？阿娘为您生了三个孩子，对您自然也是真心的。芬姨性情素来温柔，对待家人从未有过二心，连家里的下人，她都能善待，何况阿耶呢。”

“对，我知道，她们确实如此，但不及你春姨待我的心。”崔音辉一心认定孟紫春。

崔蓝薇点了点头，抿嘴思忖，假意无心的说：“有时看似待你不好的人，实则真心。而有时看似待你真心的人，实则与你二心。”

崔音辉点了点头，复又追问：“你话中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