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都是药水的苦味。

于石闵似是做了噩梦，他额头沁汗，剑眉紧蹙。崔堇然见他醒了，给他倒了水，于石哑着声，抓住崔堇然的手臂，急切着道:“杀了冯淑艺……她这个叛徒，我早该杀了她的！”

说着，他猛然咳嗽起来。崔堇然把杯子递给他，道:“宰相大人，有事慢慢说。”

于石闵等不及了，他一激动，伤口就发疼，他“嘶”了一声，只好乖乖躺下，说道:“她就是当年突然消失的一念琴师！”

于石闵之前就怀疑过冯淑艺的身份，可是冯淑艺这人心细，不留蛛丝马迹，于石闵抓不着对方的尾巴，也不好做空口无凭之事让人笑话，他想到这里，就觉得愤恨，他应该直接斩草除根的，这样神君就不会死了。

他道:“一念琴师当年还怀着身孕的时候，他的丈夫进献宝玉给君上贺寿，后来经应事府鉴定，那些玉石都是假的，他犯了欺君之罪，连坐九族。我本以为一念也死了，不料她还活着，居然还在睿都为官！”

崔堇然想起昨夜裴祎在床榻上同他讲，她之前进入四方殿救火时，发现那儿有地宫的事，所以他问于石闵，“宰相大人，您可知四方殿下有地宫？”

于石闵点点头，随后觉得这事有些难开口，毕竟当初他就是负责将太子押进地宫的。

他犹豫片刻后，道:“里面关着的，是君上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

于石闵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神君北征的时候，你估计还在赶着投胎呢。你应该知道，君上多疑，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人和事，而太子与君上用人之道相悖，久而久之，他成了君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俞昏当年还是个小兵的时候，就是太子提拔起来的，后来北征虽然胜利，可君上同太子感情破裂，二人断绝了父子之情，回到睿都后，君上下令将他关入地宫。”

崔堇然蹙眉，他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这屈忍的存在，是负责压住那位太子？”

于石闵之前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这下倏地恍然大悟，他认真一想，发现崔堇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

日落西沉，候鸟远飞。

宿臾终于等到了裴祎，他今日其实天还未亮就在巷口等她了，中午烈阳高照的时候，尧黎甚至劝他回去，不要再等了，可他都无动于衷。

宿臾心有不甘，这份不甘让他纵使经受风吹日晒的苦也想讨得一个结果。

宿臾被晒伤了，脸部有些刺痛。裴祎下了车，宿臾道:“还没吃过饭吧，我们……”

他还未说完，裴祎就等不及了，她道:“我想先见到怀则。”

宿臾愣了，随即淡然一笑，他原本担心着裴祎与俞怀则同父异母，冲着这点不同，他害怕裴祎不会来，毕竟她可以做到那般冷血无情。

可幸好，她心里是有俞怀则这个亲人的。

尧黎向来看裴祎不顺眼，他对宿臾道:“主子，如今睿都沦陷，俞怀则在我们手里，她凭什么同我们谈条件！”

宿臾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对身后的仆人道:“去把俞怀则带过来。”

那仆人不敢像尧黎这般多嘴，他颔首，急急忙忙地将俞怀则拉过来后摁在地上，俞怀则嘴里被塞了布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只发了疯的小狮子，对着仆人乱撞。

“怀则。”裴祎有很多话想说，却最终只道:“等我。”

俞怀则急红了眼，转过来对着裴祎拼命摇头，宿臾冷声道:“把他带下去。”

俞怀则被仆人强行拖走，即使被捆住了手脚，可他依然不老实，宿臾脸色稍缓，对裴祎笑道:“真不愧是姊弟，这倔驴的性格倒像极了你。”

裴祎担心着俞怀则，根本无心听他多言，她开门见山道:“怎么样你才肯放了怀则？”

“简单，陪我吃碗面。”

宿臾带着裴祎来到石磨坊，夜风吹得招子翻卷。裴祎一路心猿意马，她也不知道宿臾点了什么面。

小厮笑嘻嘻地把牛肉面呈上来，裴祎看着上面漂着的香菜末，一时感到难以下咽。宿臾已经提起筷子了，她抬眸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二人吃的都是牛肉面，裴祎硬着头皮，屏着息先把香菜捞起来一口吃掉，之后又急急忙忙喝了汤送下去。

香菜味冲上鼻腔，裴祎狼狈地咳了几声，呛出了泪，宿臾抬首，想过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不料裴祎才缓了一会，就有些急躁地埋首吃面。

她吃得快，宿臾道:“慢点吃，小心烫。”

裴祎很猛，冒着热很快吃完了面，她味同嚼蜡，食之无味，舌头被烫得发麻，宿臾与她四目相对，此时他心里有些难受，因为他知道裴祎把与他吃面当做了一项任务。

他感到无趣，这不是他想要的。

裴祎等着他吃完面，宿臾又带着她去了戏楼，裴祎对这些咿呀婉转不感兴趣，她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周遭很吵，宿臾假装听不见，与裴祎坐在一起看戏，裴祎忍了一个时辰，这戏才落幕。

“好看吗？”宿臾笑着问道。

二人走在街上，中间却生着一道看不见的缝，它来自裴祎的内心，无论宿臾怎么逼近，她都会刻意地去疏远他，与他保持距离。

“把怀则还给我。”裴祎受不了了，宿臾这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他的手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裴祎担心那些人会伤害俞怀则。

宿臾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只想与裴祎好好待一下，像几百年前那般游街畅谈，他不想裴祎和他在一起时心里还想着其他事情。

可宿臾没办法，他做不到让裴祎的目光和思绪只属于他一人。

沉默半响，他对裴祎道:“我送你一样东西，你收下它。”

裴祎怒色难掩，她心烦地接下了宿臾给她的东西，那物什由一块白帕子裹着，裴祎却无心打开看，宿臾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有些消沉。

帕子包着的一个玉镯，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可对于宿臾而言，它意义非凡，因为他母亲死的时候，遗憾着说自己没机会看到宿臾娶妻生子，所以她临走前曾说希望宿臾把这镯子送给心爱的姑娘。

宿臾的眼睛颤着微光，他看着裴祎，认真地道:“裴祎，我爱你。”

“我比崔堇然更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试着来爱我。”宿臾苦笑，他索性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他道:“我只想同你好好说说话，可你的心里都是俞怀则。如果我说我睡了你，才肯放过他，你愿意吗？”

裴祎怒了，却还是坚持压着那点气，她觉得可笑，讥讽道:“宿臾，你也有脸说你爱我？”

“你知道我母亲死了我多难过吗？你知道我在修罗关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提到旧事，裴祎心尖发酸，她忍着这点委屈，继续道:“你说你爱我，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伤害我。”

“恨不得把我推入深渊的是你，你凭什么说爱我。”她骂道:“你就是个疯子！任谁都有资格说爱我，唯独你不配。”

裴祎有些激动，她丢掉了手里的东西。

玉镯滚出来，撞到硬石后直接磕碎了。

宿臾的梦也碎了。

她道:“把怀则还给我！”

宿臾脸色难看，他冷声道:“我刚才说了，和你睡一夜我才放人。”

“想都别想。”裴祎道:“你听清楚了，我不会爱你。”

“你傻？”宿臾嘲笑裴祎，“你弟弟可是在我这儿，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宿臾刚说完这句话，倏地一道藤蔓缠上来，将他往后拖，最后将他狠狠地甩出去！细藤将他的双颊抽出血痕，那是在惩罚他的亵|渎。

俞怀则受了点皮外伤，脚步有些踉跄，他见着裴祎，叫住了对方。

“良策大人。”

裴祎发愣，她不知道俞怀则有没有听到她和宿臾的对话，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次回来，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俞安则还活着。

在苦难面前她是脆弱而渺小的，她不想再让那些爱她的人为她心痛了，这会比让她死了更难受。

“怀则，你没受伤吧？”裴祎的笑有点心虚。

俞怀则太久没有进食，他嘴唇泛白，有些绵软无力。

“姊姊……是你对吧？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