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淑艺被侍卫押着，青梧走在省罪台的行道上，她不放心，时不时侧过脸，查看身后的人是否老实。

落生就在前面，冯淑艺听到了她的哭声，人也激动了些，她的心被攥紧了，身上的镣铐撞得叮当响，青梧闻声感到不耐烦，她道:“安静点。”

冯淑艺借着火光看见被关在牢房里的落生，她根本听不进青梧的话，撞开的对方直奔过去。

“落生……是娘，娘来了，别怕，娘带你走。”冯淑艺急切地安慰道，旁人可能不知道，她入仕之前早已嫁人生女了，可惜她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亲骨肉，无奈之下，只能与那个孩子分别，这是冯淑艺心里的伤，所以她对落生格外疼爱，就是为了弥补这份缺憾。

或许同僚们认为冯淑艺心高气傲，是个狠角色，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母亲罢了。

即使她是神明，也逃不过那些人间烟火。

落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她，冯淑艺见她哭红了眼睛，心里发疼，她手抓着铁栏，温声道:“娘在这，没人能伤害你。”

落生眼神忧郁，嘴唇颤抖，泪滴簌簌落下，她这次没有像往常那般凑过来粘着冯淑艺。

在冯淑艺眼里，落生永远是她的小孩，她深知落生怕虫怕黑更怕自己一人，所以冯淑艺即使再忙，也会每夜赶着回去陪落生。

冯淑艺感到什么不对，可她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她笑容渐失，愣在原地。

青梧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睨着牢房里的可怜虫，对冯淑艺道:“你养了她这么久，可知道她是谁？不如让她亲口告诉你如何？”

说着说着，青梧大笑，冯淑艺却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去井幕任职的时候，是不是杀了一批贼人。”青梧觉得对方可怜，语气都带了些怜惜的意味。

“是又如何。”冯淑艺傲气地道，青梧不悦了，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很厉害？你以为你在除暴安良？”

青梧觉得对方着实可笑，落生不说，索性她来说，给冯淑艺来个锥心之痛，她道:“你的‘落生’，她原本的家人，就是死在你的刀刃下啊！你说可笑不可笑，冯淑艺，这么多年，你也不过是替贼人养女儿罢了。”

冯淑艺瞳孔一震，手指冰凉，青梧又道:“不信吗？不信你去问她啊，大名鼎鼎的一念琴师，你不是很厉害吗？技绝天下，名扬四海。”

“你到底是谁？”冯淑艺双肩颤抖，她看着青梧，就像看着怪物一般。当年她假死后，带着自己的孩子隐居十二年，世人都说一念已死，青梧是怎么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

“我是谁？”青梧神色冰冷，冯淑艺终于注意到她这只蝼蚁了，她却有些委屈，往事翻涌，她心尖发酸，说道:“你怎么不问你自己？”

“我真的不认识你。”冯淑艺愕然道。

“贵人多忘事，我看你不是不认识我，而是忘了我。”青梧嗤笑一声，眼泛泪光，道:“也是，当年您狠心把我送出去，又怎么会愿意想起我。”

——

完事后，青梧没有去太翾宫，而是回了四方殿。这里还未修缮好，在黑夜下，昔日辉煌的四方殿看起来有些破败，有些萧条。

宿臾在屋子里等着青梧，见到她回来后倏地起身，青梧抬手让侍卫散去，她知道宿臾想要问什么。

“你的话我已帮你传达。”

她看着宿臾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又道:“司……”她差点忘了对方升了官的事，急忙改口道:“冥神大人，这可不像你。”

“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宿臾嘴角扯出一点苦涩，反问道。

“心狠手辣，行事果断。”青梧回答。

“是么……”宿臾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关心的是:“你觉得她会来吗？”

青梧有些渴了，她倒了水，出于礼仪，她先推给宿臾，之后自嘲道:“人穷，没钱买酒请你这尊大佛，不介意吧？”

青梧仰头，痛快地把水喝下，用袖子擦去嘴边的水渍，她就像个“糙汉子”，可她并不在乎，事实上，也从来没人在意她这些行为举止，所以她早就放开了，习惯了。

她觉得宿臾是个苦情人，于是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裴祎是不会喜欢你的。”她道:“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恨也是。”

宿臾没有说话，青梧接着问:“俞昏知道他的女儿还活着吗？”

“裴祎似乎没想让俞昏知道。”宿臾道。

“那你会戳穿这件事吗？”

“既然她不愿说，那就先不让他们知道吧。”

“是了。”青梧一笑，看起来有些虚弱，她道:“你不过是想补偿裴祎罢了，可是……你觉得裴祎会领情吗？她那么恨你，你现在还抓了她的弟弟威胁她。冥神大人啊，你早就无路可走了，何必苦苦纠缠，倒不如放手给自己一个痛快。”

说得轻松，宿臾何尝不想放手，可他就是放不下，正是如此，所以才那么执着，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裴祎没有告诉俞昏她还活着。”青梧架起腿，道:“因为她看到了俞昏伤心欲绝的模样，抱着赴死之心的人，不给他人希望，便是最大的仁慈。”

“你不懂她。”

青梧唇面皆白，宿臾看着她这副鬼样子，却无心问她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裴祎是否会回去葳城赴约。这一回，裴祎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宿臾只想好好同她说一次话。

青梧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她想起了往事，对宿臾道:“我刚刚带着冯淑艺去见落生了……她当年把我送出去的时候，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想象着我们再次重逢会是在什么季节，什么地点。我忍受了几百年的屈辱，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跨进睿都的大门，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可我并不开心。”

没人知道，青梧是如何奋不顾身地撞烂命运这堵冷面墙的，她的头破血流，她的痛不欲生，只有她自己刻骨铭心。

青梧眼里泛着泪光，又很快隐去了，她想起冯淑艺带着落生踏青游春时的那一幕，心里闷得慌，她神情木讷地道:“明明我才是她的孩子……”

她心里有恨，却是复杂的。

青梧当初之所以从医师府调去四方殿，也与冯淑艺有关，冯淑艺说她资质平平，跟在张齐阜身边从师多年，医术却还不如一个采药童子，所以她向神君提议让青梧去守着四方殿。

张齐阜虽然不是青梧的亲人，可待她不错，走的那天，是青梧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了离别之痛，可张齐阜只是个小医师，而她却什么都不是，逆不了这个帝王意，她收拾包袱时，却想不出要带走什么，那个包空荡荡的，就像青梧的心一样。

清晨她笑着挥别张齐阜，安慰自己去了四方殿起码有个一官半职，不至于命若浮萍，从流无依。

可张齐阜哭着送了她一路。

她终于藏不住了，也跟着哭了。

后来青梧任职守护神才知道，她虽然执掌赤灵链，看起来能缚住妖兽，风光无比，可实际上，这个赤灵链就是个吸血咒，靠吸着她的神力才能困住屈忍，在她之前，前几任的守护神都是因为神力枯竭而亡的。

是冯淑艺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她心死如灰，已经不再期待了。

青梧话题一转，对宿臾道:“屈忍随时有可能冲破赤灵链，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