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暗沉，斜影拉到了工程室第二道密封门下，灰尘翻滚着还没落定。

黑里泛红的双腿盘坐能质转化器前，一身血污衬着诡异，莫启食指规律点着头部虚晶。

紧紧盯住了立体扫描图放大的浅蓝色部分，睡意全无。

“物质特征数据与岩层几乎一致，很难说是什么，就像一层伪装。”

“你该不会认为那是个陷阱吧？”九儿咽了咽，兴奋劲削了不少。

“至少不是巧合。”

伸手略微缩小了扫描图，与逃生舱对比，已被标记出的孢状区域大概两百米长，最大宽度为七十米左右。

几乎处于同一高度，主体是一大四小个半圆区，拟花几何结构。

中段类似一处“过道”，连接另一个方向的单大半圆区，却并没有对外通道。

边界比较模糊，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偶然。

“人工结构？会不会是弗洛上将的某类秘密基地，嗯……荒废了？”

小脑袋说完便觉有失逻辑，真要如此，只怕逃生舱也不会封存六千五百年之久。

但这也提醒了莫启一种可能，“如果没意外，里面大概率有某种传送设备。当然，被破坏的可能性不小。”

外界高密度岩层环境的前提之下，传送便是个较合理解释。

而将逃生舱送入地层，十之八九也与这人工结构脱不了干系，可目的又是为何？

换个角度，如若一切有意为之，想要活命，那么就摆明了仅此一条路可走。

似局非局，可谓被人牵住了鼻子。

再者，那条类蛇怪物选择从中离开，也佐证可能发生了什么，更强怪物威胁，食物匮乏乃至生存环境变化等等，总不会是“自然动物保护区”。

“这么说我们能出去了！”九儿的玉红瞳孔发亮。

“不考虑其他，如果我们要去这块区域，中间这十八米直线距离的岩层也将是个不小难题。”

立体图上标记连接逃生舱的一段，泼了盆冷水，他一耸肩再道，“此外，安全性无法判断，那只蛇从里面出来，不见得我们也能活着从那里出去。”

“而长时间处于2.4倍重力下，身体也势必会面临一些生理异常。”

换言之，待在逃生舱还能苟活一年，而一旦离开，运气差些，可能半天时间就将命丧黄泉。

终究，反杀绿眼蛇不过“侥幸”二字。

“但又不可否认，如果能离开，这块人工区域将是我们的唯一选择。”

给定最终结论，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默，选择上并不复杂：

要么固守逃生舱，尝试排除干扰后，继续发送灵子波，等待希望渺茫的救援，一年左右入土为安；

要么放手一搏，深入未知，摸索一线生机，沦为什么怪物几天的口粮。

最糟结果没太大变化，无非是长期与短期风险的取舍。

半晌，莫启抬了眼睑，忽开口，“九儿，个人日志记录。”

“现在？”

小小疑问，不过指尖仍点了一下，“滴”声微响，头部虚晶右上角显示闪烁红点，“可以了。”

是做好决定了吗？

小嘴嘟囔待解，又很快消散，右侧已投影了画面。

泛红而浅白光线下，一颗光头看着略微抃笑，眼皮不带睫毛也显得瘆人，但里面那对漆黑瞳孔却凝聚着坚定毅力，一如六千五百年前般，志往星辰。

斟酌了两秒，他开口语气平稳：

“个人日志记录，现在是星历5281-9543年9月18号十二点四十八分，星辰号指挥部中尉，莫启。”

“距星辰号被毁已过去六千五百年，我……大概是唯一幸存者。从培育舱出来，由于某些暂不清楚的原因，导致三种基因序列崩溃，成了怪物，好在保持了理性，医疗舱也还能运行，一切不算最糟。”

“星辰号的毁灭，我不知道当时场景该称之为‘神’，还是某类未研究领域，或许我们触碰到了什么，也或许压根没人知道这件事，有一些推测，但最终结果是……我还活着。”

自嘲一笑，又迅速整顿情绪。

“逃生舱外部动力系统完全下线，无法发送灵子波，外部结构损坏接近百分之八十，能源储备计划期为一年，勉强的是粒子能设备与质能转化器维持运行，我想合成室应该也还能用，有待确认。”

“唯一清楚的是，基于现有条件进行扫描后确定，逃生舱处于高密度岩层，扫描范围有限，不过，星体的可能性更大。”

“同时，我们也遭遇了一条有机质蛇形怪物袭击，相关生理数据不符合生命学逻辑，有待研究。但也算是个好消息，如果能源耗尽，这将是我仅剩的选择。”

“最后，我和九儿发现了那条蛇类怪物的出发地，那里或许有我需要的东西，有一定危险，再从岩层考虑，回到逃生舱的可能性也不大，但……”

缓缓呼吸，莫启握住了右拳，“这是个机会。”

滴。

深呼一口气，个人日志记录定格，保存在星环，算是习惯，也似压力轻了些。

如果自己没能离开，星辰号或将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

这家伙在干什么？料理……后事？

凝聚模样的九儿怔怔眨了眨眼，夹着紧张担忧，倘若换在过去，缺乏研究数据与相关资料，仅凭一两点推测，他断然不可能采取任何激进手段。

毫无疑问，经历与环境的影响正在潜移默化。

“莫启，你，你没事吧？”

“这段可以不用写进‘备忘录’，至少塑造一个热血志气的人物不是。”莫启打着趣，拍了拍手起身，斜影拉长。

但九儿顿时回首，以为猜中。

“啊？你，你该不是专程想去送死吧？”

我怎么就必须去死啊？他脚步一顿，“你……不是，咱们得谈谈，没了我，对你的好处除了出名，舰队保险和赚基本点，还有什么？”

玉红瞳孔一愣，怪怪道，“这还不够吗？”

“……”

哪里不对，但又哪里都对。

“你要去哪儿？你还没回答啊！很没礼貌啊！你是不是重构神经出现异常？要不要进医疗舱再扫描一下？”

“这是在关心我的死活吗？”

没准还有点良……

小手臂一撑腰，“你要是死在那边，星环不得在那些怪物的排泄质里‘遗臭万年’？”

“嘶……”

险些没呛了口气，莫启太阳穴血管顿感发胀，脑海也有些闷沉，耳边还埋着稚嫩追问。

避之不及，他就已默默退出了工程室。

工作，工作要紧。

转入夜视，灵子作战服随温度降低而能耗上升，目光由一地凝冰浊液移过。

扰乱了灰尘，便从竖直梯口快步交错着再回到主控室，迅速搜寻到一样东西。

在原本医疗舱右侧紧邻位置，是一处玻璃质感的空腔。

“九儿，试试供能合成室模块，应该还能凑合。”

“嗯？”

走过去，回了头的九儿一边连接逃生舱系统，检测动力线无异常。

一边皱眉，她忍不住又把问题复述，“你，你真打算离开吗？怎么过去？还有，那边可能还存在更危险的怪物，要是……”

虽话语时常不着边际，但小脸上还是挂着了谨慎。现在就好似二者互换位置。

“大概有点眉目，也算是走一步看一步，风险没办法规避，所以，即便要离开，也得准备周全不是。”

模棱两可的话音刚落，那空腔内忽亮起温黄光线，夜视转为正常，之后才发现一张粘了灰尘的玻璃挡在入口。

伸手擦出中间小块，内部看着完好，莫启也已在头部虚晶中接收到合成室的控制界面，自检正常，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想来运气还是站在了我这边。

当然，更多是真空技术尚未失效的缘故。

“非军工级合成室，只能合成一些药物。”一时问不出个所以然，九儿只能在鼻尖上叹息作罢。

若非如此，直接弄出一套合适灵凯，也比这单薄的灵子作战服要安全得多，一拳就能给之前那绿眼蛇干趴下。

最次都能合成一些制式武器，只能说是万幸中的不幸，而实际上这合成室也仅搭配医疗舱使用。

辅助治愈一些没那么严重的病症，然后就是提供便携性生物能质。

讲究的是专业与效率。

“就先合成三针抑菌剂，六颗细胞膜修复粒，然后是两根生物能质管。”小手翻动着之前医疗舱扫描到未根除的感染病记录。

对比了数据库，九儿也一副头头是道，“三天一个疗程，每天一针两颗，预计六个疗程，两根生物能质管也足够支撑你三天活动，饿了就扎自己一管。”

约消耗百分之零点一的粒子能，严格来讲，那一年计划期还是比较理想的情况，至少没计算药物损耗。

而控制合成量也是担心途中损坏，药物长期保存等问题。

“就不能换个口服的吗？”莫启抽了抽眼角，等这六个疗程下去，只怕自己手臂都能当花洒用了。

小指掰了掰，倒也笑得相当可爱，“没问题，我尊敬的莫长官，当你开始吐血或者又长出什么疙瘩变成怪物的时候，临时扎两针应该也能立马见效对吧？最不济也还有医疗舱的肢体重构，嗯，别怕。”

不对劲，这小家伙是不是觉醒了什么特殊属性……

一阵寒颤在脊柱滚落，莫启立马正色，“其实针斗也没那么粗不是？”

这油腔滑调的，用在“正事”上多好？

翻了翻眼，九儿滑动了合成室控制界面，选定那三样物品及数量后，温黄空腔中亮度微变。

悬浮出一层流动光膜，由下至上，微粒凝聚，正好十秒，一道细不可闻的“叮”声后光膜消失。

合成五根拇指大小，塑料质感的真空管及六颗光滑白色粒。

哧！

平衡过内外气压，一个圆形孔洞张开于玻璃挡板，莫启伸手取了一根紫色抑菌剂及一根红色生物能质。

九儿则控制虚晶液化，顺便将其中两颗白色粒包裹，沿着臂膀送至头部虚晶。

一仰头，掉落便将之吞入，其余则锁进星环。

随即，又把圆柱状的紫色抑菌剂置于左手臂，虚晶液化，包裹之后一根针头由真空管内部伸出。

短暂一刺疼，注射其中药液便自行脱落，除了微微酸软，倒也没感觉太多不适。

至于那生物能质，就索性偷懒将真空管按在了右臂，虚晶液化覆盖露出小半。

与虚能晶管一样固定位置，设定体能监测，进行自动化注射。

好处是即能维持较高生命状态，免去了不必要麻烦。

而坏处也明显。

“嘶……”

右臂肌肉一缩，被这冷不丁来了一针，化为一股热流快速涌入四肢，莫启抽了抽嘴角。

这么带劲？

半边身子都向另一侧扭了过去，大概六个小时注射一次。

抽出针头后又是一扭，饥腹感已退了不少，不过也逐渐多了一丝倦意，舒了口气。

“合成室也锁入星环吧。”

“不着急。”

正要转身，一直思索着的九儿却忽摇头止住，“再来一针重力剂。”

“那玩意应该要消耗不少粒子能，不过两倍多点重力，没必要……”

“那你选择吧，要么好好待在逃生舱想办法联系舰队，要么就注射重力剂，再谈离开的事。”

小脸上没有退让，也不似玩笑，在这方面反而莫名地执着，张口无言，最终是莫启败下阵来。

“好吧，听你的。”

长远考虑，一支重力剂的确要优先于能源储备，但前提是从这里出去。

光膜消失，很快又一支银色塑料真空管合成，食指长短。

锁入星环后，九儿便默默断开了供能，同时通过逃生舱系统脱离合成室模块，一并接收了空间坐标。

气压释放，只剩左右一大一小两个空洞，转入夜视，再扫了一遍，主控室内也已没什么能再带走的。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稚嫩声音有些无精打采，棕长卷发丝低垂，莫启刚抓住了楼梯，张口，一如既往地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至抬脚往下。

“或许是出自研究员对事物的客观态度。”

类似于诡辩，几个脚步，“咚”的一声便踩到了气闸室地板，也敲在脑海，回首见灰尘。

左边是舱门黑暗，右侧是工程室微光，看不清对面，每一步都是未知，驻足在此让人倍感迷茫。

却又仿佛一股力量紧迫推着他前行，源自那一张张熟悉面孔，源自星辰号上扛住的职责。

“当然，我也害怕。”

“嗯？那你还……”九儿声哑着像啜泣，玉红瞳孔含着不解。

莫启握紧双拳，半笑，半认真。

“但我更害怕就此忘了自己是谁。放心，我会活下去，哪怕是个‘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