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周五，更不是周末，陆坤背着书包从学校往河庄赶。长长的刘海快把它眼睛盖住了，衣服是红白的校服，袖口被磨的发白，黑色的运动鞋也快开胶。

陆坤坐着去河庄方向的公交车，前座的小姑娘被开车的师傅颠的要吐，陆坤敞开窗子，一阵阵暖风从窗户外面灌进来。

乡间的马路旁栽着柳树，一团团柳絮随着车胡乱的飞，有的直接钻进了陆坤的嘴里。陆坤用手把牙上的棉絮拿下来，刚装的牙套明显影响了他的操作。

他在县里上高二，成绩也在下游浪荡，原本老师不关注，同学也不关注，是个普通的乡村孩子，但是全学校都知道他的大名，因为他有个混子爹。

今天数学老师要订卷子，收30块钱，饭卡刚好用完了。于是他用别人淘汰了几代的手机给他的混子爹发了个短信，果然石沉大海，快到下午六点的时候，破手机收到了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字，河庄。

陆坤没去过河庄，离县城也挺远的，坐公交车得走40分钟。村里的公交没有准时准点的说法，谁挡了，就靠边上，谁喊到了，就靠边下。40分钟的车程，陆坤走了将近1个小时。

“前面河庄啊，河庄”

人工售票员大声的喊着，陆坤举起了手，车很快就停了。

一下车陆坤就听见锣鼓声，吹吹打打一会停一会起。他不用打电话就知道他爸在哪。

“诶，你好，我问一下前面是河庄么？”

陆坤回头，发现是刚刚坐在前面的姑娘。

“嗯是，直走”

“好的好的谢谢啊”那姑娘年纪不大，脸圆圆的，朝他笑过之后就急忙跑去了。

陆坤也不着急，把书包背好慢慢悠悠的晃进庄子，天开始暗了，嘈杂的声音只从一个方向传来，陆坤不情愿的抬抬脚，晃了进去。

门上的人很多，声音也很嘈杂，白色的番放置在房子两旁，还叠了很多花圈，路口有很多塑料桌子，桌上铺着白色的塑料布，还有很多吃完的剩菜，村里的人都在桌子上喝着茶水，聊着天。

院子里面也放置了很多桌子，当然最显眼的还是用塑料棚子搭建的灵堂。供桌旁边有两个纸做的童男童女，跟桌子一样高，用竹棍支撑着。供桌上有两根白色的蜡烛，蜡烛外面的塑料纸写着大大的祭字。中间摆着灵牌和遗像，前面放置着香炉，后面靠漆黑的棺材。

奇怪，棺材下面的引路灯怎么没点，是他们忘了么？

陆坤上前取了香，朝灵位拜了一拜，旁边的孝子也开始哭了起来。

香插好后，他就被引着去了里屋。

“给我200，充饭卡。”

里屋穿黑色羊毛衫的汉子从椅子站起来，脸上微微发红，指着陆坤问道：“一见面就找老子要钱。”

“给不给？不给我走了”

那汉子没看他，拿起背包，把他推在一旁打算出门。

“想要就坐着”

陆坤摆摆手，满嘴酒气。

那汉子从包里拿出一件长袍，那是一件明黄色的八卦道袍，匆忙穿在身上后，就走向了院子。

这就是他的混子爹，从小学起，每次老问他父母的职业，他就填待业两个字。同学问他爸做什么，他就说要出去打工。但上了初中，同学也不好糊弄，周围人逐渐知道他爸是个“道士”，说是道士那还是好听的，自从上了高中，神棍，骗子，假道士这类词汇就在陆坤耳朵边，像苍蝇一样环绕。

他从不解释，也从不反驳，因为他心里清楚，他爸就是个神棍。从不修行，从不算命，每天只会喝大酒，抽大烟。

不光其他人觉得他是骗子，他自己都觉得。只是再混，村里也有人找他做法事。毕竟在葬礼上念叨念叨是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了。

晚上八点，他爸就装模作样的站在院子里，吹唢呐的乐队也停了。孝子拿着招魂幡，乐队跟在了孝子后面，约有三四个人。

晚上的要仪式开始了，众人见黄袍道士拿着铃铛轻轻摇着，大声吼了一声，黄老婆子上路喽！

一阵风来，把那招魂幡吹了起来，好像真的上路了一样。

“三魂杳杳归阴冥,七魄悠悠上朱陵,现把亡魂送出门。”

黄袍道士站在孝子前面，朝香炉敬了三柱香。又起身站在供桌旁边，对着另外一边的孝子说。

“叫声孝子你请听,白玉炉中把香焚。”

那孝子连忙上了香，跪在了垫子上。

“八卦炉里化钱纸,九龙杯里酒满斟。”

这是让孝子烧纸钱，那孝子烧了纸钱，磕了头，旁边的人端着白酒和杯子，孝子起身倒了三杯，都洒进了烧纸灰盆。

道士走向拿着招魂幡的孝子跟前，摇了摇铃铛。

“亡灵此刻要动身,奉送亡者上天庭。”

看到这，陆坤在里屋笑到，原先的词是下地府，可能是他混子爹发现词不太中听，换了上天庭，这行当也得与时俱进。

这些词源于民间，他们本地的风俗要在起灵前一天晚上唱孝歌，而且要唱一晚上，孝词的内容也是多变的，有些唱孝歌的“艺术家”要是觉得这家儿女不孝顺还会改词骂人。反正，唱的调子也不大听得懂。

“送亡魂来送亡魂,亡魂送出七重门外,后代儿孙走金街。”

这句也就是唱给儿女听得，意思是到了天庭也得保佑儿女安安稳稳。

院子的光突然亮了很多，原先是接的大灯泡，现在还有很多火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黄袍道士背后不光跟着乐队，连头上带孝的孝子也跟在了后面，众人手上拿着对折好的黄纸，用蜡烛点燃黄纸上方，手竖着把黄纸摞在一起，就这样围着棺材转。

这风俗还有些名堂，他之前没见过。

“亡魂送出六重门外,子子孙孙发大财。亡魂送出五重门外，生意兴隆通四海。亡魂送出四重门外,荣华富贵坐八抬。亡魂送出三重门外,代代都有栋梁才。亡魂送出二重门外，天泰地泰三阳泰。亡魂送出头重门外,斗大金宝滚进来。”

“亡者送上天街去,金玉满堂福门开。”

外面转动的很慢，老太太都比这些人走的快，他看见他的混子老爹表情严肃，头上还冒了汗。

陆坤看看表，已经转了一小时了。

里屋是接待客人的，坐了几个村里的老婆婆，这些婆婆喝着茶水不停的嘟囔着，说到重点的地方还把头转过去。

不用问，肯定是在扯是非。他小时候经常坐席混饭，有时候老爷爷的嘴不比老太婆好听。人在过事的时候多数都是混乱的，是非也是最多的，谁做的不好，谁不孝顺，谁生前恶毒，谁受欺负等等等，能扯几天几夜。

“孝子引路莫要怕，前方已经到天庭。”

谁怕，怕什么？

陆坤又往窗外望去，只见原本缓缓旋转的队伍停了下来。黄袍道士摇了摇铃铛，那本该清脆的铜铃就跟生锈了一样，发出闷闷的声音，再摇，又不出声了。

众人安静了下来，后面跟着的孝子也扭头看着这道士。

陆坤看看他混子爹头上冒了汗，心想这下完了吧，铃铛坏了……

谁知他从怀里拿出了一道黄府，用孝子的黄纸点着，然后单手成结，念叨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有头者超，无头者升，跪吾台前，八卦放光，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时辰已到，黄氏莫要留恋！”

黄袍道士又上了柱香，随即黄符也在灰盆里燃烧殆尽。队伍又缓缓转了起来，只是他混子爹没有继续转，而是坐在了供桌旁边的椅子上，脸色很不好。

喝酒误事，铃铛坏了都没发现……

陆坤看的入神，突然感觉脖子一阵冰凉。

“你怎么也在这？”

陆坤吓了一跳，转过头发现是刚刚在庄子门口碰见的姑娘。

“你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你也是来送礼的？”

陆坤摇摇头：“我是来帮忙的”

“哦～我以为你是来送礼的……就说嘛从来没见过你。”

这姑娘是个自来熟，自从坐在陆坤旁边就一直叨叨叨。

“这个道士好厉害！念的咒我都听不懂……”

陆坤忍着没说话。

“刚刚你看见没？幡差点掉了……”

“没看……不感兴趣”

那姑娘给自己倒了杯水，靠的陆坤更近了。

“那你对啥感兴趣？你知道这家为啥请道士做法事么？”

陆坤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这家的黄婆婆，在家里死了几天了才被发现，家里人怕被别人说道，所以才请人做法事。”

“这不是很常见么？过事都是给生人安慰。”

这姑娘凑到他耳边，悄悄的说：“她儿媳让做的，说是晚上做噩梦，有一回还进了医院，差点心脏停跳了。”

“那是心梗吧？”

编也得编的好一点吧……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的。

“你真没想象力……”那姑娘看跟陆坤说不通，就出去了。

外面的仪式还在举行，他混子爹也没坐在灵堂，而是进了里屋，刚刚仪式停的时候，那几个老太婆去了屋外，所以屋里就剩了他俩。

“今晚就睡这，那也别去。”

他本想顶嘴，但看见他爸脸色不好，强行忍了下去。他爸从不关心他的生活，他的学业。今晚不去，明天上学肯定迟到。当然了，他脑子里除了烟酒什么都没有，他不在乎。

“今天不顺利？”他给他的混子爹倒了杯茶水。

“你懂个屁。”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根本没法交流。

“我是不懂，但我不会看你脸？你什么时候给钱？”

“明天早上会给一部分订金，等明天人一埋，剩下的钱就到手了。”

两人再没话可说，他爸从背包里拿出那些骗人的装备，有一个假的桃木剑，然后是一串铜钱，他又不知道从那个侧兜掏出了半块黄玉。

他爸新拆了一截红线，把半块黄玉穿了进去，扔给了陆坤。

“带上，这可是宝贝。”

陆坤摸了摸黄玉，他感觉像是塑料，顿时随手扔进了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