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虞紫鸢十六岁。

那日母亲说，家中有客人造访，让她乖乖待在阁楼上。可她到底不是那种娴静的闺阁小姐，哪里坐得住。待了一会儿，便让金珠银珠帮自己打好掩护，提着裙摆从阁楼上飞身而下，跑到后院玩去了。

虞宗主是个颇有品味的人，虞家仙府的后院，亭台轩榭，假山湖泊，一步一景。虞紫鸢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在石林之间溜达着，忽然听到动静，放眼望去，发现湖面上隐约闪着紫光。

那是，三毒？

她总是习惯先看剑法再看人。

一位紫衣的少年，身长玉立，单脚站在一朵睡莲之上。手中驭着三毒，剑锋飘逸灵动，在水面上往来翕忽，轻快敏捷地划动着。剑锋所过之处，漾起的涟漪组成一行行的字，而后转瞬即散。

居然是水上书？

好俊的功夫啊。她边看边想。

那少年感觉到身后有人，忽然回头，和虞紫鸢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虞紫鸢感觉很奇怪。

——仿佛瞬间天地失色，此时此景，她的眼中，仅他一人。

江枫眠收了剑，飞身落在湖边的石头上，拱手示礼道：“在下云梦江枫眠，随家父前来拜访，不料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原来是江枫眠。她想。好久没见他，他怎么这么高了。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眉山虞紫鸢，见过江公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屈膝颔首，行了个女子礼。

“原来是虞三小姐，幼时有幸同窗，而今更是久闻盛名。”江枫眠笑道。

“盛名？什么盛名？”虞紫鸢挑眉问道。

江枫眠被问得有些尴尬：“额，听闻，虞三小姐十五岁时便独力降服了一只山魈。身为女子，能有此佳绩，实令在下佩服。”

“又是女子女子的……”虞紫鸢唇角一抿，凤目生威，道，“敢问江公子，你的佩服，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女子？”

“……”

江枫眠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彬彬有礼的解释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佩服虞三小姐的修为之高，若惹得误会，皆因在下嘴笨，话说得不妥当，还望虞三小姐勿怪。”

虞紫鸢不知为何，忽然很讨厌“虞三小姐”这个称呼——感觉自己依仗着氏族的荫护，既矫情又腻味，还不如“紫蜘蛛”来的爽快。

她冷着一张脸道：“江公子不必拘礼。既提到修为，我见公子方才一招水上书用得实在漂亮，想与公子讨教几招，如何？”

江枫眠心里打鼓：自己本就是客，在前厅待得实在无聊才跑出来的，在虞氏的地界上和人家的姑娘动手，怕是不太好吧。

可没等他作出回应，虞紫鸢的紫电已经猛地挥出，滋滋的电流闪烁着紫光，像一条翻飞的长蛇，冲江枫眠攻来。

江枫眠来不及多说，飞身跃起退到身后的湖面上，把三毒横在胸前挡下一击，仙剑与法器相击的铮鸣声激烈而不刺耳。

虞紫鸢片刻不停，飞将起来踏上湖中的浮萍，旋身一甩，又是一招。

江枫眠心里叫苦不迭。

他既不能出手太重，以免伤到这位虞三小姐；又不能一味的退让——毕竟她的攻势十分凌厉，毫不留情。于是，一柄三毒在手中左右为难，实在是累人。

虞紫鸢看出他有意闪避，说道：“江公子不愿正面接招，是瞧不起我吗？”

江枫眠斥出三毒挡住紫电：“切磋而已，虞三小姐何必如此认真呢？”

“别这么叫我！”虞紫鸢皱眉道。

然后，她不再说话，攻击愈发狠戾，江枫眠也觉得一直躲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拿捏着分寸，见招拆招，主动迎敌。

两道身影，一紫一黄，在湖面上起承转合，煞是好看。

江枫眠认真起来不要紧，虞紫鸢却瞬间感觉到了压力——他方才一直在掩藏实力，如今只是被动迎击，竟已如此厉害。倘若他使出十分的战力，以我的修为，能赢过他吗？

“枫眠！你在干什么！”

不远处传来老江宗主的呵斥。

他身后还跟着虞家宗主和夫人。几人本在前厅叙旧，忽闻后院似有打斗声，怕出了事，所以急匆匆赶来。

二人这才罢手，从湖面上飞落上岸。

“阿鸢？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老实待着吗？”虞家夫人怒道，“真是没规矩！金珠银珠呢？那两个小蹄子，死哪儿去了？”

虞紫鸢正想顶嘴，江枫眠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不疾不徐地道：“夫人恕罪，是晚辈冒昧，久闻三小姐身手了得，主动向她讨教。三小姐见我是客，盛情难却，不好推辞，所以才勉为其难，出来走动的。”

他顿了顿，拱手示礼道：“若是违了夫人之命，也该由晚辈来担这罪责，还请夫人，切勿怪罪旁人。”

虞紫鸢被他挡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冷峻的棱角微微融化。

虞

家夫人听着这滴水不漏的话，消气不少。看着一表人才的江枫眠，如此维护自家女儿，心里又有些暗喜，笑道：

“无妨无妨，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们闹什么不愉快了呢。”

一旁的虞宗主捋着胡子对江宗主笑道：“江公子如此明礼，气度不凡，可见江兄教子有方啊。”

老江宗主谦逊地笑道：“犬子初来乍到，让虞兄见笑了。”

之后，几位长辈闲聊几句，江宗主便带着江枫眠去客房休息了。虞家夫人絮絮叨叨地训斥着虞紫鸢，可虞紫鸢却一直偷偷瞄着江枫眠的背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神色从容，对谁都浅浅地笑着，却再也没往自己这边瞧过。

是我惹他生气了吗？

她看着湖面上那一片被搅碎的浮萍，痴痴地想。

入夜，虞紫鸢趴在桌案上，一丝困意也无。

她转着食指上的紫电，在脑海中临摹着江枫眠的身影。

他轻盈地立在睡莲上，用剑锋在水面上写着字。闲雅疏狂，惹得一池萍碎，也惹乱了她的心。

她见过的世家弟子千千万，却无一人如他这般雅致脱俗。身手超然不说，还有这等精巧妙思。

紫色真的很衬他。她想。

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脸颊上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

她十六年来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美好的向往，终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

她如同初见世界的孩童一般，说不出话，那种幸福，瞬间打败了她。

虞紫鸢抬眼看到妆台上那些被冷落了许久的首饰妆奁，忽然觉得很亲切。

她命金珠和银珠捉来许多萤火虫，用透光的亚麻，缝了一个口袋，然后把那些萤火虫装进袋子里，做成了一盏萤灯。

她拿着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江枫眠所住的客房门前。

把萤灯挂在檐下之后，虞紫鸢心跳的厉害。

她捂着心口，急促地敲了敲他的房门，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然后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江枫眠打开门，左看右看，并未看到敲门之人，正欲关门，檐上挂着的萤灯闪烁出蓝绿色的微光，一下一下，如同精灵的心跳，温柔而梦幻。

虞紫鸢躲在回廊的转角后，看到江枫眠轻轻取下萤灯，露出很喜欢的神色，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整个眉山仙府的灯火，全映在他眼睛里。

她欣喜地笑了。低头把抓皱了的衣袖抚平，若无其事地回房歇息。

明日，换件紫色的衣裙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