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水域的剧变不消几日便在大玄传开，举朝震惊，消息一路传入帝都，陛下龙颜盛怒暂且不提，且说距离事发地最近的长安这处，所谓天下繁华，若舍长安，无出其右。

帝都金陵乃美景天成，姽婳妩媚，长安则是兴盛，人多，车多，府邸鳞次栉比，古拙雅致——

可比大玄帝都第二。

闲谈笑语得来的比喻仅在长安坊间流传，这座城尽管繁华似锦，没有帝王，便不能以帝都来论。

镇守兵将不时策马而过，沿街摊贩显然早已适应这种情景，该干嘛干嘛，并不惊乱。

一队人马扬鞭疾驰，停在长安城中分外不起眼的一处三进跨院前，领头将士翻身而下，将缰绳随意丢给小厮，一路穿过厅堂，来到了后院。

院中坐了一位头戴四方巾，身着月白儒衫，手执书卷的文士，那将士跪地抱拳，从袖中取出一个窄长布包，将其打开，双手托高，道：“启禀军师，吾等在汉中官道寻到了这个，除此之外，还在附近林中茅屋发现血迹，大致可以判断为人血，军医查验过那处，言之血迹至少已过七日。但茅屋附近并未搜寻到任何人为留下的迹象，可见那处已被清扫过，手法精炼老辣，极似军汉作风。”

那文士搁下书卷，顺手拿过来一看，视线停在短箭尾端的“萧”字，微微一笑，道：“看来泓澜儒将也不过如此，他这一招敲山震虎用的偏了些，敲的是我们，结果震到的却是别人。你回去告诉主公，言之我说的，让主公坐观狗咬狗便是……唔，不，你告诉主公，在碧嘉谦一行人启程回帝都之前，让郎君去跟碧相以及那位小殿下见个礼。”

那将士有些疑惑，道：“军师让郎君去见碧嘉谦跟玄星銮？那不是等同将郎君送去给南朝的人欺负？万一南朝的人扣下郎君当人质呢？！”

文士用短箭抽了将士脑门一下，道：“张嘴南朝闭嘴南朝，咱们现在统一叫做大玄，你还敢直呼碧相与殿下名讳，所以你这脑瓜也就只能当个传信兵，你将这话带到便是，主公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况且就咱们家的那位郎君若晓得能见着碧相，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

将士满眼绕圈的走了——

他家郎君稀罕见南朝碧相？稀罕那碧相个啥哦？莫非也是稀罕那碧相是个兔相公，长得好看嘛？

身后传来风声，将士连忙缩头，短箭就钉在他头顶门柱上，小心翼翼转身，文士一脸乌漆麻黑的瞪着他，并出两指隔空点着他，喝道：“你趁早收起你的那些乌七八糟心思，万一被郎君晓得了，我可保不住你的脑瓜子，你当心郎君拿你铸剑！”

铸剑两字入耳，那将士俄顷抖了个筛糠模样，屁滚尿流的跑了。

文士弯腰捡起书卷，无心再翻，捏了捏鼻根，凝眉望苍，该来的，迟早要来，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唯一令他没料到的，便是道虹这次居然亲自出面——

此番来看，必然不善。

他在此处已然等了好多天，看来要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思及方才那将士说的汉中官道附近的茅屋有血，一脸书卷气息的文士面色冷了，要等的人不仅不会来，显然已生背叛之心。

不过么……

他养的小狗背叛了倒也无妨，他手中还牵着一条老狗。

从书卷中翻出一纸书信，赫然便是当初冯翛然写给素和宇振的那封，文士看着书信上的称呼，不觉冷笑，冯老头子果然老了，殊不知素和家的人除了圣帝座下的素和父子大致可用，素和宇振这条老狗，那可是狼性的，并且还是一头白眼老狼！

恶人种孽因，这一劫，看来冯老尚书是躲不过去了。

长安繁华真是令人迷醉，他舍不得这方繁华尘世，想必他的主公也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有舍不得的好处，便看来日如何再论。

……

且抛长安那处插曲不提，汉江江畔竖起条条白幡，銮殿下一身素色白衣，面前摆着一条香案与十数遗体，排在最前方的，便是盖着白布的付不嫌。

郑闲挥开扶着他的青龙卫，慢步走近，双膝跪下，停在白布上方的手顿了一下，这才轻轻揭开，付不嫌的眼睛依然睁着，好似在对他笑，往昔这人就爱嬉皮笑脸……

一众青龙卫随之跪下，没人哭，脸上有泪，没人哭出声，郑闲没哭，一滴泪都没，眼睛都没红一下，伸出的手是颤的，慢慢替付不嫌阖上了眼。

玄星銮接了莫山石递过来的三柱清香，低眉，背脊弯下，拜过三巡，将香插入香炉，道：“剑。”

莫山石奉上龙泉剑，退到一旁，垂首哀然。

玄星銮淡眸望苍，他本不擅忧愁言辞，更不擅将情绪外露，今日对着这些救过他命的英灵，他暂时不能做别的，唯以一腔热泪相奉！

唯忆他羡慕过付不嫌，唯忆这次他还很开心的认为，终于能跟这个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一起并肩作战！

唯忆他那躺着未醒的太傅，唯忆他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另一位太傅，语出，悼词含泪——

“君道忘愁必仗酒，宿醉之

后，心更翻然而醒。”

“檀木消碧魂，隔世凭听，不过点滴含泪。”

“忆剪独幽窗无痕，宿梦已成，怎叫我睡？”

“同领略微雨，只恨蓬莱，已成白头滋味。”

“人生当几，恨不能休，情条萌芽遇无依，无语空凝噎，恰逢离别时节。”

“灯烛生灰，炉蒸烟尽，犹扫窗间月，不悔青丝结。”

“英灵今日而接，殇暖檀痕，触绪……再添悲切。”

一汪泪溢出，吊唁断去，玄星銮扬首，剑锋擎天，离歌无言，唯化四字，“魂——兮——归——来——”

太疼了……

胸口的疼化为恨意啸出，玄星銮擦了一把嘴角血丝，转眸看向拨珠不语的明溟，道：“孤再问你一遍，孤的太傅在哪里？”

明溟拨珠动作不停，没答这个问，玄星銮问的乃是他的太傅在何处，而不是容卿，两人较劲般的，銮殿下不会道出因何这么问，明溟大师也不会道出因何不答。

玄星銮推开上前来扶的莫山石，冷笑道：“很好，那孤便将孤的太傅失踪的消息，将碧相失踪的消息传回帝都，传给陛下。”

明溟抬眼，他发觉小殿下很会噎人，这噎人的能耐，几乎赶超道虹的那个笑！

失踪的到底是谁，失踪的分明就是容卿，根本不是碧嘉谦，哪里见过这般颠倒黑白，睁着眼说瞎话的！

“銮殿下就不怕这个消息会令很多人陪葬吗？”

憋了半天憋出这个反问，明溟看着玄星銮，他笃定对方不敢让天下人晓得碧嘉谦与容卿乃是同一副容貌，这便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想要逼退銮殿下。

玄星銮看着由远及近走来的道虹，复对视明溟，一语双关道：“总不能死的流血的人都姓碧，总要有人给碧家父子陪葬，孤的太傅，孤太傅的父亲都不怕死，孤怕什么？就算孤给太傅陪葬，孤也甘之若饴！”

眼尾扫过道虹疏淡面色，玄星銮微微一笑，道：“尔等都是方外之人，趁早别跟孤面前添乱，哪个山头的，趁早回去，免得孤还得费心费力的送你们一程！”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道虹尚算镇定，明溟则面色铁青的瞪着玄星銮，大师本来是个好脾气的，能被气成这般模样，也是少见。

恰于此时，戒律堂明澄赶到，拉了明溟便要走，道虹笑了一声，道：“明澄大师来得这般匆忙，莫非是在江中捡到了某个不属于释家的人？”

这番话便是有意提醒玄星銮，奈何銮殿下看来并不买账，搁下一句“几位慢走不送”，转身便走。

道虹不能再镇定，叫道：“星銮，站住，碧嘉谦便是这般教你礼数的？”

玄星銮脚步蓦地一顿，低声笑道：“真人以何身份管教孤？”

“我——”道虹语声一滞，他显然没料到玄星銮的脾气秉性是这么个模样，往昔自玄宫送出的书信上分明写着，小殿下性子很软，是个十分可爱的人——

眼下这人生得确实招人喜欢，但这性子哪里软了！

蓝逸昆上前抱拳，好似打圆场般得道了一声：“师尊。”

唤声落，蓝少侠对道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别在外人面前言语生波。

銮殿下头也不回的走了，边走边道：“蓝少侠能耐真大，那便烦劳你先跟陛下请辞，再打包你家师尊一道回昆仑山上清修去！”

蓝逸昆瞠目瞪着玄星銮背影，几想给那个小身板盯上几个窟窿，臭混球，脾气真臭！

明溟长叹摇头，转身便要与明澄一道而去，道虹再次叫道：“大师留步，释家这是下了决心，要与邪门歪道一路而行？”

明澄回了个眼神，皮笑肉不笑道：“谁正谁邪，大家心中有数！”

几个梗来回转变得有点快，蓝少侠这是头一遭瞧见他的师尊展现出方寸大乱的模样，然而没过一息功夫，他便发觉师尊神色归寂，耳闻对方慢声道：“昆儿，你且记得提醒銮殿下一句，好生检查一番那些噬兽都是何方人士。再者，过几日，我会通传云颐子下山，届时你们师兄弟相聚，必有一番热闹景致。”

蓝逸昆暂不疑惑前头的，他疑惑后面的话，道：“师尊让云师兄下山作甚？”

道虹回了个笑容，道：“你那云师兄腿脚便利，自然是让他下山给武当峨眉以及释家下拜帖，不是该群英会了吗？一番盛世，三大派与吾昆仑派久不出江湖，一些宵小差不多忘了我们这些老货，也该是时候再出来看一看这方尘世了。”

明溟与明澄尚未走远，道虹这话，显然便是有意说给他们听的。

蓝逸昆点了一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师尊，你与陛下之间……”

道虹闭了一下眼，待对方没问完之际，点头道：“是，未归道之前，我乃是紫君兄长，当初，玄家上百口人一夜之间被大丰朝都给斩了，只剩我与紫君兄弟两人，相依为命。”

蓝逸昆最近总被惊到，如今看来已然习惯，听罢这番惊心旧闻，这便又道：“那后来的大丰朝，是怎么灭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