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匾为苍松，此间为净室，如今净室不净不静亦不惊，三个人围着一方茶桌而坐，慧逡起手烹茶，身边放着的，乃是先前写满的那张纸。

道虹面上没有分毫怒色，待慧逡将滤好的茶汤放在面前，端起茶盏呼开浮沫，慢品细饮。

预想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并未发生，慧逡抚过宽大衣袖，将另一盏茶放在灵霄禾面前，满怀兴味道：“霄禾认为身为大玄首辅的碧嘉谦——要取天下？”

有意加重“大玄首辅”四个字，无疑在强调碧嘉谦的身份。

灵霄禾不以为意道：“若阿谦不再是大玄首辅了呢？”

慧逡哂道：“莫非你还能将你这南疆王的王座，传给碧嘉谦？”

灵霄禾翻眼朝天，道虹则道：“传不传位倒在其次，即便碧小友不再是首辅丞相，但有一个身份他脱不开，太傅，玄星銮的太傅，亦或该说，来日的帝师。”

端起来的架子差点破功，灵霄禾眉峰含怒，对视道虹，喝道：“你已经害死了阿云，就不能放过他的孩儿吗？！”

慧逡夹进来，道：“二位要打也可以，慧逡不怕被打坏，打坏打死皆无妨，总之武当还有下一任掌门可传。可这里的物事一样也坏不得的，坏了，还得花银两置办，届时，又要听宇器唠叨。”

一剑光寒掠过，书有墨迹的宣纸飘于半空，未曾伤人，只是三人当中的茶台一分为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茶台没了，一干茶具自然也跟着碎了。

慧逡心疼之下，捂上半边脸，叹道：“灵霄禾，你够了。”

手挽剑花直取道虹右肩而去，灵霄禾喝道：“远远不够！玄云风！你追孤王一路了——你既然还要护着你养的狗——那你便给孤王留下一条胳膊！”

道虹身形微晃去到净室外间，拂袖荡开迎面罩过来的剑气，和煦道：“素和宇振是不是我养的狗，我护不护他，轮不到你来管，好端端的便要弃你那功法改用剑，灵霄禾，你是闲的。”

灵霄禾喷道：“用剑打败你，好叫阿谦晓得，当世剑道高手不止你一个，亦不差你这牛鼻子一枚！”

“霄禾！慢动手！”慧逡急急拦在两人中间，道：“不可动手不可动手！你用剑是打不过真人的！”

灵霄禾略感无语看向武当掌门，道：“你叫孤王叫得这般亲切，不怕这牛鼻子告诉他老弟之后，让他老弟下旨荡平你这武当山？”

慧逡摆了摆手，道：“圣帝不会动我武当，你二人难得来我这里，总不能一见面就动手，起码喝杯茶……”

一朝想到茶台茶具都没了，慧逡无力道：“哪怕喝口净水也好。”

灵霄禾怒道：“孤王不口渴——你这牛鼻子闪开！让孤王砍了那个牛鼻子——跟你喝酒！”

道虹笑道：“打完再喝也罢，届时，怕是南疆王便会乖乖坐下喝一盏茶，淡谈风月。”

南疆王眉毛倒竖，“孤王淡谈个屁的风月！孤王现在就想弹你玄云风的蛋！”

慧逡的表情愈发复杂，道虹则笑意更盛，单手起势，道：“南疆王，请。”

灵霄禾凛然不惧，手中长剑迎辉，绕过慧逡，欺身而上。

剑锋斜挥，剑气偏遇道虹改掌为拳挡下，内息对冲，两人袍袖鼓动，灵霄禾微讶，撤身而退，“你何时偷学的孤王功法？莫非是从阿谦身上学来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碧小友学去了贫道剑术，作为回报，贫道自然要从他身上拿些报酬。”

话是道得平淡，要从碧嘉谦身上“拿”报酬，吞经剥脉的疼，决然不好消受！

灵霄禾盛怒，“你这牛鼻子枉称修道之人，阿谦那时年方才几岁！你倒是下得去手！”

“你以他那副身子入药浸泡淬炼，又比贫道好得了多少？”冷言冷语道毕，道虹复转淡笑，“言语争锋无益，你不好奇那时碧小友是如何求在贫道门下的？你不好奇云友是如何承受千难万险，以何代价踏入昆仑绝峰的？”

“你下辣手伤了他父子？！孤王要你的命！”

灵霄禾怒至眼底泛出青光，凝气劲于肩，一举撞去道虹！

道虹则改双手而迎，退后半步，足下青砖尽碎，四目相对，同时变招，道虹挡下灵霄禾攻向面门的拳头，灵霄禾挡下道虹击向胸腹的烈掌，两人一霎撤身而退，复战在一道！

招对不快，每一招都发散出极强气流，慧逡发须急飘，一身道袍被撕扯得猎猎作响，却不见被气流波及而伤。

复观战片刻，巅峰宗师对决，本该悦目，令人热血沸腾心神向往，对此，慧逡却生不出半点兴趣。

恰逢两人再次撤招，以图后续，慧逡身形晃去两人中间，道虹愕然之下急急收招，灵霄禾一掌送到，欲收不及，正正击在慧逡胸口！

骨裂声，咳血声，衣带风声皆被忽略，灵霄禾无言，定定瞧着自己贴在慧逡胸前的那只手，血迹顺着手掌滴落。

“你偏来添什么乱！”扶住慧逡，灵霄禾喝道：“孤王无意伤你，我引玄云风来此，为的便是让你将他留下不

再纠缠我，主子出行，恶狗必然随行，我不能让素和宇振伏击我的阿谦——我要去宰了这头老狗！你却偏要陷孤王不义！”

喝罢，脑中思绪一转，灵霄禾怒视道虹，“玄云风！你分明晓得孤王无意与你动手，你跟条狗一样粘着我，为的便是下这一手棋！无论孤王今日是否伤了慧逡，他都会死在孤王独有的功法之下！为了下这步棋，你夺阿谦功法，往好听了说你乃为他重新筑下根骨基础，实则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阴谋诡计的你不惜筹谋十几载，你好，你当真是大好！你养的狗便跟你一样——就会躲在暗处——伺机咬人！”

道虹淡眸望苍，道：“我承认，我是有意激怒你与我一战，但我却从未想过要牵慧逡下水。再者，你不能杀素和宇振，起码不能现在杀他，我留着这条狗，乃有大用。”

俯身探罢慧逡经脉，晓得人已无救，道虹面色骤悲。

“灵霄禾。”话语一顿，道虹看着对方，道：“自初，我为碧嘉谦梳理他那一身凶戾之气，当发觉这股气可与我功法融合，不仅融合，更可令我本有的气更上一层的时候，那一刻，我是动了私心，甚至动了妄念，若能一举拿下哥舒诨，番邦一夜之间失了国主，自会生乱。”

灵霄禾嗤道：“你功法高归高，一个哥舒诨就够你捉襟见肘，更何况你以为杀了他，你还能全身而退？”

嗤罢，灵霄禾摇了摇头，道：“我倒要多谢你最终没犯浑那般去做，否则不止你这大玄，就连孤王的南疆，只怕也躲不开一场战祸。”

语至此，两人对视，眼底不见往来硝烟，偶有一笑，却因各自皆触及对方逆鳞，道虹变相令碧云身死，身为南疆之王，灵霄禾一如扼着大玄命脉的离龙，注定彼此生不可为友，几连相惜，都不可得。

气氛激得快，缓和得却也快，慧逡翻开眼皮看了两人一眼，浅淡而笑，道：“那杯茶，怕是慧逡请不得真人一品了。霄禾即便有过，但以一方君主来论，南疆王，或可用枭雄霸主来论，但绝非奸人。真人莫过放下一刻，如何？圣帝陛下仁君，总不好让他心心念念的皇兄涉险，况且……”

慧逡慢慢坐起身，肃容道：“真人经年诓我，间接害死御风鬼手，连带害死了碧云，我实在无颜面去见碧云后人，更无法面对御风鬼手后人，这潭深水……我倦了。”

道虹握住慧逡的手，悲声道：“你怨我，大可以直报怨，不该用你的死，令我抱憾终身。”

“以直报怨？”咀嚼罢这四个字，慧逡不由大笑，笑声无比苍凉，“云风殿下……”

慧逡叫出令道虹愣住的往日尊称，复道：“以直来报，道出所有实情，那位小皇子能承受得住碧嘉谦的恨么？自你为小皇子批一合字为‘星’，而陛下亦欣然接受，昭告天下，玄子，玄星銮三个字，真意几何？”

笑容不再，慧逡紧绷的嘴角迸出几条血痕，混着喷出的一口血，一字一顿道：“帝，王，之，星——金，銮，之，鉴！”

灵霄禾讶异道：“玄紫君脑筋发抽了？自古帝王不传帝位给嫡长子，反而要传给一个毫不显眼，排行最末的毛头小孩儿？”

用词无比刺耳，字字如刀，直对道虹而去。

道虹不见有怒，面色犹淡，今日这个结果，莫过也是天道？

无关天道几何，只可用四字来评，天理循环。

朔风逆耳而过，紫玉冠碎开，一头银丝任风撕扯飞扬，慧逡慢道：“真人选的乃是归极之路，慧逡远不及真人的修心之术，我眷世，所以我选了这条路，亦算是碧云在天英灵给我的启发也罢。他以死来护着亲儿碧嘉谦，御风鬼手亦然，我更深知，我死了，正好保得住我武当山门，自此，再不令云风殿下忌惮。当年晓得殿下往事的人，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再不会给殿下，以及给陛下任何对我武当下手的理由。”

慧逡不再看道虹，定定看着南疆王，道：“霄禾，云风殿下说的没错，素和宇振固然该死，但这人不能现在死，云风殿下还要用这人给别人挖坑。远的就不说了，坑你的人也很多，不差我一个，你说我陷你不义，亦不差再一次陷你于危，我跟你说，那个小皇子玄星銮——且不是玄紫君的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