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禾一霎震愣，就连道虹一掌拍上慧逡头顶，亦未在第一时间阻止，颅骨碎裂的动静传入耳中，灵霄禾吼道：“你干什么——”

吼声顿止，灵霄禾捂着肋下，瞪着临死还要送他一掌的慧逡，慧逡则安然闭眼，血丝顺着头顶流至面门，手里扔执着的拉着灵霄禾的衣袖——

“霄禾……你若恨，便恨我一个人，我与你毗邻数十载，我替湖广两地的百姓谢你，谢你治下有方，从不过界扰民。我敬你，亦真心与你相交，只可惜……你我终究道不同……别跟他再动手，你打不过他的……走……你回南疆去……”

灵霄禾捂着肋下伤处，颓然坐下，慢慢将慧逡的手握住，沉声道：“无论孤王恨不恨你，武当掌门死在南疆王独有的功法之下，此为不争的事实。尔大玄当真人杰地灵，为了一个天下大和便可颠倒是非，不单害死阿云，还要彻彻底底的离间我与阿谦，便连最后一丝挽救的机会也不给我。不仅如此，还要孤王背上数个恶端，百口莫辩，这一手阴谋阳谋，孤王，甘拜下风。”

道虹看着灵霄禾，冷笑道：“昔日，你引祁山附近一场鼠患，又害死多少无辜百姓？”

闻道虹之语，灵霄禾冷道：“只怪那场鼠患跑歪去到祁山，否则，定噬得你那昆仑寸草不生，害死那些百姓的罪魁祸首，你亦算其中一个！”

动静太大，武当山终是鸣钟示警，无论是道虹还是灵霄禾皆没遁走的意味，武当掌门死也不得清静，无奈至极之下，慧逡道尊不得不诈尸一霎，借残余内息紧紧拉住灵霄禾，急道：“你回南疆王都去！有你在！方才能叫哥舒诨有所顾忌，不敢轻易犯境！”

灵霄禾被吼得连气带恨，差点再对慧逡补一掌过去，张了半天嘴，这才指着道虹不满道：“这老牛鼻子混账玩意儿都要坑死孤王了，倒不如就此一坑到死，孤王与大玄一拍两散，直接投了番邦哥舒，不是更好！”

慧逡吼道：“你——你糊涂了不成？！哥舒诨是何等的残暴，他会善待你南疆百姓吗？！”

刚欲再次反驳慧逡，灵霄禾有感一股玄门罡气直扑面门而来，心下一凛便要撤身而躲，奈何膀子仍被慧逡死死抓住，身法运转有碍，左侧脸颊，正正挨了道虹一拳。

血丝溢出，灵霄禾愤对慧逡道：“你这牛鼻子又帮着那个老牛鼻子坑孤王！”

慧逡翻开浑浊眼仁，看了道虹一眼，又看了一眼挨罢揍鼻血随之流出，略显狼狈的南疆王，“霄禾，若无我当日放你入大玄，便不会有那场鼠患，一番恶因种恶果，苟活这般久，我只是想待松林成才可挑起吾武当一派，此番，就算不为保武当一门，我也是时候该赎我往日犯下的错了。”

视线放空，恍惚可见白骨皑皑，四野荒芜，有百姓呼救之惨，有屋舍倒塌之败，一场鼠患过，空留满目疮痍。

“武当一门三杰，宇器功法虽高，人却有些莽撞，而……”嘴唇颤抖片刻，慧逡低声呐呐，“而历师兄更是因恼我与你交好，发誓再不入武当半步，甚至还……还抛下了刚过门不久的峨眉女侠……令其含恨而终！师兄就此破门而出，另立祁山派门户。”

灵霄禾一愣，旋即道：“你缘何不早说那个李宾宜就是你那位好师兄！”

“好师兄……历师兄自然是好……师兄……”神识渐散，慧逡仰天悲道：“我却害得师兄改姓……又害得他一手创立的祁山一派遭了鼠患……还害得他与松鹤……父子分离这么久……”

一把捏住慧逡腕子，贴掌去其胸口度过去几缕内息，灵霄禾瞪向道虹，“你还不过来救——”

随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传来，灵霄禾话语再次断了，这回的痛与方才的痛大有不同，他不可置信低下头去，人说武当掌门的兵刃并非是剑，乃是罕见的“夺天双刺”，眼下，双刺之一，便刺在灵霄禾身上，后腰刺入，前腹贯出！

起身后退两步，灵霄禾指着面带苦涩之笑的慧逡，嘴唇颤抖数下，道：“疯了……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当真是疯了！”

慧逡灰败的面色倏尔晕上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乃因强自催动凝聚内息所致，双掌拍地而起，在道虹阻拦声中，慧逡对灵霄禾拍出一套连环掌，直直将人击出数丈远，不理灵霄禾如何愤怒，慧逡慢慢转身，对视道虹，慢慢跪下，“云风殿下……殿下，你动私心了，早在你得知有子存世的那一刻起，你便动私心了，你也后悔了……所以……所以——”

话不得继续，整个人摇摇欲坠，直到道虹上前来扶，慧逡进气少出气多，已再无言语之力，余下未尽话语，由道虹自行补足，“我是后悔了，只是，碧云及御风不死，我便不得这般坦然而悔，只有他们死了，我才能后悔。”

看了灵霄禾一眼，道虹淡道：“论友情，慧逡护了你最后一次，但他却看不破自己的心结，虽是伤你，却亦等同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谁说吾大玄无情？天道前，有情总道无情苦，不若无情，抛开所有。你走吧，莫辜负慧逡对你的这番情谊。”

“你口中的天道，却比饿鬼道，比阿鼻地狱，不遑多让！以阿谦之慧

，定不会走你的这条路！”

怒而拔出夺天刺摔在地上，灵霄禾纵身而起，半空中洒下一行血泪，倏尔疾去！

道虹就观灵霄禾遁去方位，送音道：“既这般笃定，那便拭目以待，看看碧小友凭他那龙泉剑可否斩碎他的宿命，创下旷世新说。”

“你——等——着——瞧！”

远远飘来一语，便被道虹淡去，继而响起的，便是数名年轻道人疾呼，疾呼转哀恸，仅在一霎！

将周遭所有一并淡去，道虹低头，对视紧紧拉着他道袍的慧逡，“我不该来这一趟的，自最初骗了你与峨眉以及释家，我便该在那时以死谢罪，只是，我还有些事，放之不下。”

“是我对你们说，鬼手山惯来出孽，是我对你们说，御风鬼手乃是孽，他必会为祸大玄。”

“你们信我，信得笃定，连查探一番也不曾有，信我一人之言，枉顾御风鬼手为紫君做的一切。”

“御风鬼手的死，三大派皆是元凶，待他的徒弟追讨血债，三大派，无人独善其身。”

一点一点掰开慧逡的手，道虹捡起那张宣纸，缓缓揉碎，真人不真，道不在道，面容恍如往日的玄云风——

“我冤枉诬陷御风鬼手又如何？这么个人，一旦散功，迟早也是个死，倒不如加以利用。你可知，为紫君，我可抛开所有，乃至心爱的女子？”

“你可知，为紫君，我可穷极一切手段，去雕琢碧嘉谦这块良才美玉，哪怕刀刀染血，令碧嘉谦痛不欲生，却又让他无招可解？”

“你可知，我虽自诩道虹，却敢剥落这身道袍，亲手推碧云去死，甚至，即便碧云可凭他之智护住御风鬼手，我仍然不吝亲自动手去取御风鬼手性命，无论怎样，我不会允许这两个人活着。”

慧逡眼底浑浊不堪，仍极力去瞪道虹，极低的笑声，一声一声，似讽刺，似质问，皆化为一次次咳血，守住那口气，不愿咽下，不可否认，他恨道虹，更恨这个所谓的“天道”。

“你不会……如愿的……你自诩算无遗策，但是你输了……最终，你还是输给了碧云……”

一派掌门，凭借最后一丝力气，蹒跚爬向道虹，十指深深扣入泥土，慧逡急喘片刻，抬起头，“你把……把那张纸还给慧逡……我要带下去给碧云看，向他，向御风鬼手……当面忏悔……”

五指收紧，道虹低睨慧逡，缓缓松开手，宣纸化为纸屑，片片飘落，“这张纸你用不到了，若你当真有幸见到碧云，代我转告他，碧嘉谦若取他的旧路，用不了多久，便会与他地府团聚。”

“你——”

“我？我要多谢你，因你的死令我明白，大玄来日的路，障碍仍旧太多，死了一个碧云，远远不够，譬如刘泓澜，譬如御风鬼手之徒，甚至，包括紫君的一双亲子。你说，要一一剔除这些障碍，碧嘉谦，来日的这位帝师，该取何计？我只遗憾，对他的雕琢还不够，不，远远不够。没关系，想必我那关门弟子也十分期盼能够遇上劲敌，一展剑锋，就快了，碧嘉谦很快便会晓得他一意孤行的代价。”

慧逡气极，余下话语再无力道出，瞪着满面冷色的道虹，不甘不愿的咽下了最后一缕生息。

俯身为慧逡阖眼，道虹环顾一周，忽而仰天大笑，笑带泪，却又不知该去为何而笑，更不知此刻的泪，究竟为谁而流。

拔剑之声四起，道虹收笑，扫过武当弟子，道：“尔等师尊便是这般教你们礼数的？”

其中一名看似品阶略高的弟子走上前，忍住心中悲恸，道：“敢问尊驾何人？我师尊……”

“吾乃哪个不重要，重要的便是慧逡道尊败于南疆王灵霄禾之手，南疆瘴气弥漫，又因大玄与南疆不可冒动干戈，不过么……”

话至此处，道虹凝声而笑，道：“据说不消几日，当朝首辅便会来此交付请帖，邀武当去往帝都参加群英会，看在我与慧逡之间的情谊，老道可送你一个讯息，那碧嘉谦来自南疆，灵霄禾，便是他的授业恩师。”

提醒到位，道虹又看了一眼伏尸在地的慧逡，一笑落，轻烟起，众武当弟子先是被那番话震住，随即只觉眼前一花，待轻烟散尽，眼前已不见人踪！

武当鸣钟，翠峰染泪，一代宗师，慧逡死得既壮烈，又无比诡谲，此一番血泪，必将在江湖上，惹起一场轩然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