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掌司的敏锐感知半点没错，陛下突然要召见素和父子，为的便是替容爱卿快刀斩乱麻，亲自动手解决掉眼前是非。

具体的先不说，且说素和父子前面走，荀郎君脚程略慢，落在了后方。

素和如风屡次回眸，末了，干脆又退了回来，与荀恒并肩而行。

这般走了片刻，素和如风有意不断看向夜玄观方位，荀恒晓得身侧这位在想什么，故道：“如风公子莫多挂念其他，陛下已下旨，命晏清前去照料二殿。因晏清府中各物不当用，所以才会去了一趟侯府。”

素和寒拙脚步微顿，原来是他想岔了，原来荀恒去往侯府，并非是为了监视他。

素和尚书明白这一点，不免懊恼，都怪他疑心生暗鬼，当真失算，眼下失去与冯翛然的最佳晤面商谈机会，只怕陛下那处，他也无法善了！

素和如风不晓得自己父亲已是满心焦灼，悉知荀恒奉旨去夜玄观照顾玄丹阙，依然不放心道：“那丹阙……殿下会用饭吗？”

荀恒斜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过去，前夕还怒目以对，一朝晓得他奉旨伺候玄二殿，这位便转了脸色。

压住内心冷笑，荀恒好似没听出来素和如风对玄丹阙本来叫得亲切，中途又硬生生的加了“殿下”两个字。

被对方看了好几眼，素和如风停了脚步，这便是无声追问的意味。

荀恒捂了肋下，眉头微皱，这么跑来跑去的耽误了他不少功夫，断骨也疼得厉害，故而直言道：“陛下派了人来府里宣我召见，命我侍奉二殿的同时，还让我传你与素和尚书进宫，所以我这先是进宫领旨后来又去了侯府取所用之物，随后又去了兵部尚书府，继而被尚书府的管家告知你们不在。左右寻不到法子之时，恰好遇见了钟都尉的部下，这才通过对方晓得了你们在苏家酒楼。”

言外之意便是，若不是你们素和家的事多，我早就去照顾我那表外甥了。

进了酒楼不假，但素和如风先是半真半假的演了一场苦情戏，期间粒米未进，这会儿简直被荀恒呛得胃疼，末了，还得对呛他的这位，拱手言谢。

素和寒拙停下了脚步，他与自家儿郎不同，素和如风心思不弱，只是此刻将心思全部放在了玄二殿身上，故而没听出来荀恒言语间故意夹带的疏漏。

所谓疏漏，便是挖好了坑，等着坑他这个兵部尚书！

荀恒说回侯府取伺候玄二殿的物事，缘何那时不跟他直说陛下召见？

素和寒拙不能在这时质问，若质问对方，便等同掉入荀恒挖的另一个坑。

荀恒在这时有意看向素和寒拙，两枚酒窝乍现——

你缘何要见冯尚书？

你敢明说吗？

你自己干的便是见不得人的事，休怪他挖坑手快！

素和寒拙头一次被人一连坑了数次，面色铁青的握紧铁骨折扇，荀恒这么个人，幸亏只是个能一举捏死的文人，简直快比碧嘉谦与容卿还要难应付！

素和如风依然不晓得父亲与面前这位大才子之间的心思互往，既被外界誉为长袖善舞做人八面玲珑，素和如风便格外拎得清楚，他不能再得罪荀恒，不仅面子上要过得去，内心也不能产生过多隔阂。

“侯爷离开帝都，晏清，日后若再遇到人堵你，大可报出我的名号。”

素和如风的用意是好的，用词有瑕疵，概因出发点是好的，荀恒便没有计较对方言语上的无心，或有心挤兑他走路遇“鬼”。

不计较，但也不接受。

侯爷家的大郎君，也是荀大掌柜，经营着米铺，素和如风看中的便是商人逐利这四个字，他觉得自己再次主动放下身段拉拢荀恒，对方便应该识时务，晓得他乃是好意。

可荀恒除了是个掌柜之外，也是被碧相誉为的大才子，皮囊是商人，内里却是极难撼动的文人风骨。

素和如风道毕，没得到荀恒的答复，对方连个笑容都没有，他自讨没趣的同时，不免有些下不来台。

今夜似是流年不利，前有容掌司看不上他们素和家，后有荀晏清也看不上他们素和家，这简直活见鬼了！

素和寒拙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家孩儿会窝火，不得不主动压住自身满心怒火，对荀恒招了招手，大才子能对素和如风不为所动，却不能不给素和寒拙面子，至少在不清楚陛下心中打算之前，不能与素和父子彻底撕破脸。

他也晓得素和尚书想问什么，莫过于陛下缘何突然召见，于是便道：“玄大殿出宫了，非召出宫，这是第二次了，陛下龙颜大怒。”

陛下怪他看管不力，素和寒拙猜到是这个原因，但当真听见玄无珏溜了的这个消息，还是觉得如遭雷击！

陛下不仅会怪他看管不力，更会觉得他满心钻营的都是权利，他不是要钻营权利，他根本不稀罕权利！

压住心头焦虑，素和寒拙主动上前拉住了荀恒的手，不说别的，只为对方此番的善意提醒，素和寒拙沉声道：“冢卿家的好儿郎，此番，多谢你了，若日后遇见歹人

，贤侄报我名号便是，帝都范围之内，总归能令对方有所忌惮。”

素和寒拙乃是兵部尚书，报素和尚书的名号，效果自然比报素和上将军的名号要好得多，荀恒明白，素和寒拙这是预备搬出兵部尚书的身份，要将他强行收为己用！

荀大才子晓得他一时逃不开这个命中劫数，这便退后两步，拢袖道：“晏清多谢素和世伯。”

叫了世伯，便等同接纳素和家，至于表面接受日后再如何破除这个接受，荀恒自问他不怕素和家的铁骨折扇，只要不打死他，便算他赚了。

素和如风很不明白，他和他父亲说的话有区别吗？

段位有高低，身份也有高低，高低在何处，素和寒拙不会告诉他的儿子。

荀恒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故而认真道：“家父的路很长，世伯的路也很长，别急在一时便是，路走得慢，偶尔歇息一下，才能走得远，晏清年少妄言，世伯莫见怪。”

素和寒拙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轻捏荀恒肩头，难免感怀道：“冢卿当真有一个好儿子，可惜了……可惜了！晏清，当真可惜了。”

荀恒被夸奖，面上反倒有些伤感，轻道：“我不可惜，可惜的乃是云相与碧相这对父子，云相的路走得太快，几乎是一心一意的快步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碧相的路也走得很快，诸多纷争不给碧相半点喘息歇息的机会，即便碧相再玲珑剔透，云相英灵归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一番话说得素和寒拙跟着红了眼，素和如风也被这番话牵动了情绪，走到荀恒身前，行了个文人的拢袖礼，道：“如风无状，丹阙殿下的事，就麻烦你了。”

荀恒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脚步一顿，回眸看着素和如风，道：“路很长呢，别只看着身边的，往远看，素和将军，你的前途无量，陛下念着你的。”

对方说得真诚，素和如风也基本想明白荀恒缘何看不上他的橄榄枝，这人是陛下的人，那便难怪看不上他们素和家。

既然是陛下的人，那便应该是自己人。

素和如风抱拳，“晏清的话，如风谨记在心，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荀恒一口吃上了两家茶礼，前有容掌司记着他的情，后有素和如风记着他的恩，碍于一些私心，吃便吃了吧，其他的，走一步说一步也罢。

至于真正的心情是什么，荀大才子忧愁望苍——

陛下的胃口才是最大的，陛下念着碧嘉谦与容卿这双人的同时，又格外袒护素和父子，今晚来看，陛下似乎还有心拉拢蓝家的人，吸纳这么多的能人异士，对大玄是福，他吃不吃两家茶礼不重要，陛下吃得下这几路人马便是。

待荀恒走后，素和如风不免奇怪道：“父亲，像荀晏清这么心思灵活的一个人，怎就无缘朝堂呢？”

素和寒拙搂住儿郎肩头，低声道：“你怎不想想冯翛然缘何突然就中风了？荀晏清与荣若全都是冯翛然的学生，又都是商人，缘何荣若全能进朝堂，荀晏清不能？”

素和如风想了想，突然觉得背脊发凉，“父亲的意思是说，荀晏清变相令冯翛然中的风？！”

素和寒拙没说别的，只道：“帝心难测，如风，你且谨慎行事吧。陛下能用我们父子，哪怕差事再难做，胜在陛下还会用我们，哪日陛下只给我们父子简单差事，那才叫末日不远。路很长，走得慢虽说能走得远，但总会有不知哪个谁趁我们父子三人在人生道路歇脚的时候，背后捅刀。概因帝心难测，帝王座下的人便也大多跟帝王一样，龙首动，跟在龙尾后的难免会动，荀晏清不是好相与的人，乃至比他父亲荀冢卿更难对付，别人会被他的温吞外表蛊惑，我不会，你也不能。”

素和如风惊出了一身冷汗，圣帝对他太好了，正因太好，他的路便走得太过顺畅，父亲对他更是很好，过于溺爱，令他没受过什么磨难。

但这也仅限于表象，实际上他过得究竟好不好，概因压在他头顶的素和族长这座大山，他便别想好过！

素和父子惴惴不安的进了宫，圣帝没在太极殿，而是在平日上朝的紫薇大殿等着他们，这便更令素和父子心中没底，走路也不敢发出声音，脚步愈发得轻。

圣帝挥退了殿前所有人，不疾不徐踱步在殿内，空旷的大殿，就点了两座三足灯，素和寒拙不敢抬头，只觉得陛下的影子愈发拉长，几乎要将他父子两人都罩在阴影当中。

“寒拙，你跟着我多久了？”

叫的是字，用的自称乃是“我”，而不是朕，故此，素和寒拙跪下，素和如风随之要跪，却被素和寒拙制止。

“我跟着紫君，自小到大，数十载风雨，我没后悔过，也没遗憾。”

“陛下！”素和如风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心惊不已，顾不上父亲阻拦，素和如风扑跪到圣帝面前，不停叩道：“一切都是如风的错！陛下……陛下不要怪我父亲——好不好……”

请罪的话说得像恳求，圣帝弯下腰，端着素和如风下颚将人的头抬起，轻轻擦掉了对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