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禾摇头失笑，趁圣帝不备，将碧嘉谦抄入臂弯，眼前就剩这么个人，极似碧云，身上流着一半碧云的血，另一半，出自他的灵氏血脉——

他乃碧嘉谦的嫡亲舅父，这般亲近的关系，偏就咫尺天涯，半点由不得他。

“你所说的契约，莫过于当初你接走碧云之际与我定下的那些，若碧云在大玄过得不痛快，你便将他们父子还给我。当年我正在练功关键时期，我晓得，你只是担心会引发我的异变导致混元功功亏于溃，继而被哥舒诨趁机挥军南下，所以才那样安抚我。如今阿谦已然长到十八岁，他成功继承了碧云的刚烈倔强，你我往日的契约……不约也罢。今日我能见到阿谦，也代表了你当初的盘算不会奏效。更何况——”

灵霄禾抬眼而笑，道：“以你继位几十年的性子，你能容忍你的江山被不相干的人惦记？你说的那个信使因何会背叛你，你心里清楚。有人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挑起你与玄云风的纷争，继而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人很高明，不仅挑起你与玄云风的纷争，他还要加深阿谦对南疆的仇恨，在此当中，他更是挑起了鬼手一门的风波。你对玄云风，碧嘉谦对南疆，容卿对幽魂伏垚，其中以容卿对幽魂伏垚最是凶险，就算容卿能够击败他的那个师伯，也不会被你们大玄那些所谓的正统门派接受。然后便是一场反向的连锁反应，容卿不被正道接受，阿谦会盛怒，甚至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就算我能够说服我阿哥，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阿谦能够成功扛住我阿哥所有的旧恨，以疾嬗的下手程度，你觉得随后的阿谦……还会剩下几两骨头？哪怕穷极我所有能耐控制住疾嬗不伤害阿谦，你的大玄呢？玄云风对你，正道对容卿，这些全部都是你们自己人对自己人攻击，筹划这一切的人，这般有能耐的人，令你如鲠在喉数十载的人，到底是谁？”

灵霄禾的话很有条理，每一句都说进圣帝内心，陛下起身，慢慢顺着衣袖，这便是他当初想要将碧家父子藏在深宫的最终原因，只可惜，命数使然，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确实高明——

只不过这乃是大玄内务，与南疆无关，所以他不会告诉对方这个人到底是谁。

圣帝更不会告诉灵霄禾，从今往后，他决定亲自对局！

陛下看着南疆王，沉声道：“云风到底要干什么，此下言之尚早，我与他共同的敌人，我不会忘，云风更不会忘。至于大玄与南疆共同的宿敌，朕更不会忘。”

“太重了。”灵霄禾晓得圣帝不会说出幕后人名，便没再执着这些，他看着碧嘉谦，藏不住的浓浓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将人搂入怀中轻拍，指尖穿过碧嘉谦湿透的长发，慢手细抚。

“这副担子，对于阿谦来说，太重了。你当真狠心，阿云亦不遑多让！你们大玄土壤滋养出来的血脉，都这么狠心么？”

灵霄禾悲道：“孤王当真后悔放出那场鼠患，若不是那场鼠患，阿谦此时应该还在昆仑，虽受制于玄云风，却至少不会承受这么多的磨难。你瞧他的这副身子，还能扛住更多么？御风鬼手那个混账一心只顾着自己的徒弟，阿谦只有十八岁，他竟敢拿这少年之身当媒！孤王迟早会寻那个混账替阿谦讨回这笔血债！”

圣帝默声听着灵霄禾各路愤恨，只在这时，道：“那鼠患当真是你造成的？你少替灵疾嬗背黑锅。再者，不是御风拿碧嘉谦当媒，而是碧嘉谦自愿给容卿当了媒，你自己也是个内家高手，不会不知，若不是一个人心甘情愿，这人哪里能自行度息引脉，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替别人做嫁衣？”

“够了！”

灵霄禾晓得圣帝说的乃是事实，他不愿听，半个字都不想再听！

圣帝看着对方起身，脚步慌乱，几乎落荒而逃的跨门而出，不由道：“容卿已到关键时刻，碧嘉谦会为容卿当第二次媒，他不愿用你的混元功，他甚至不会再用昆仑心法，一旦再次以身为媒——碧嘉谦会死的！群英会——你必须亲赴！”

“孤王再也不会踏入大玄地界一步！阿谦若有个三长两短，孤王必会驱动所有烈蛊——焚灭你大玄江山的每一寸土壤！”

圣帝上前两步，道：“倘若碧云与御风也参加呢？倘若碧云愿意见你了呢？倘若他想见你了呢？”

“我——”灵霄禾脚步顿下，转身看着面目隐在黑暗中的圣帝，嘴唇动了两下，下颚绷得死紧，硬声道：“那你便告诉碧云，路是他选的，孤王后来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我当年来过大玄，他不跟我走！你也给了碧云不止一次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孤王与碧云——此生再不相见！”

圣帝浅淡而笑，这就是个死鸭子嘴硬的货。

陛下挥手道：“你的阿谦不日将去往武当，他不会是慧逡道尊的对手，届时碧嘉谦会如何，我不需多言，你且自己看着办。”

灵霄禾恨极，瞠目啸道：“碧嘉谦的路——你让他自己去选！你别再逼他！孤王当真后悔最初没杀了御风鬼手寻来的那个徒弟！御风鬼手好歹毒！那个容卿哪里是他徒弟——容卿分明便是阿谦的剧毒——他迟早会害死阿谦！”

圣帝笑容

微敛，目光幽深的看着对方，每跨出一步，步伐皆无比沉重，直至走到灵霄禾面前，圣帝面色骤然一悲，轻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护好小云，碧云已然身故了……因御风身故。你说的没错，便与御风乃是碧云的剧毒一般，容卿身为御风唯一的徒儿，御风是朕的人，容卿自然也是，朕会继续用容卿来钳制碧嘉谦，直到容卿也有散功的那一日，亦或碧嘉谦异变之后，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杀性，朕便会亲手杀了他们当中一个。便与朕囚禁碧云一般，御风为了朕的江山已然背负太多，朕不能看着他的徒儿也步入死路。换言之，只有这样，无论是碧嘉谦还是碧云，他们虽然承受过多痛苦，但他们保住了要保住的，即便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话语落，此间归寂。

灵霄禾低声问：“紫君，你的心是铁么？说这些违心的话，你不疼么？碧云的性子，我比你了解，他但凡选了死路，没人能够阻止。但阿谦不同，你比我了解阿谦，阿谦在大玄长大，等同你亲眼看着他长大，你舍得看着他死么？若你当真舍得，缘何方才我只是锁住他，我只是用钢叉毫发无伤的扣着他，你便不忍心了呢？又缘何……缘何在阿谦六岁那年，你会留他一命？更缘何……你缘何方才会吼出你不能失去他？玄紫君，你当了皇帝之后，是愈发会骗人了，如今你想连自己也骗么？你不是玄云风，你装不出来他的冷，你做不到看着阿谦死，甚至你看不得阿谦再受丁点苦痛，所以，你命人送信给我。你见不得的这些，你觉得我就能见？你为免……你这个朕，真是太高看我这个孤王了……”

逢此语声落，此间再次归寂。

唯剩房中自碧嘉谦唇角飘落的极轻低唤，“卿……容卿……父亲……不要离开我……陛下……”

语声至此处转急，“陛下——好疼——我好疼——陛下救我！陛下——陛下不要丢下我——”

圣帝被灵霄禾的话打击得眼底酸涩胀痛，趁着碧嘉谦的呼唤便要匆忙转身，灵霄禾用力扣住圣帝肩头，两厢对视，前者不断以眼神示意快走，后者则纹丝不动……

灵霄禾看了一眼房中，隔着距离，视线描摹那副酷似碧云的五官，碧嘉谦没有醒，只是昏睡中遇了梦魇，他是否能再抱一抱那个人呢？

脚步动了一下，肩头被圣帝反手扣住，灵霄禾觉得有什么从脸颊滑落……

是泪么？

不，不是泪。

圣帝震惊的看着两道血线顺着灵霄禾眼底滴落，继而愈发震惊的看着灵霄禾慢步后退，包头的白布就这么掉了，一缕霜白发丝曳下——

古有云，一夜老十岁，今来看，仅一霎，鬓角霜白！

圣帝心头大震，霄禾两个字哽在咽喉，直到对方原地暴起，当空疾去，那两个字，依然没能叫出口。

这么多年了，霄禾这个称呼，他若真的叫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变了味道，故人回首，往日美好岁月，皆因碧云的死，变成被鲜血浸透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