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舫轻渡，薄纱横飘，桌上一壶酒，伴干果两三，桌下一双手，十指来回叩膝，身侧一把剑，面浮一缕笑，郎君一人，可超秦淮十数美景——

美在骨，美在皮，最美的美人，便美在神采，美在气魄。

青黛翠色抚山峦，美人赏景之际，自身亦是被人赏析的美景。

被三尺宽的实木条案隔在对面，素和如风收回黏在碧嘉谦身上的目光，其然他并不想收，只在碧嘉谦倏尔回望之际，不得不收。

素和如风尴尬一笑，斟了一杯酒放在碧嘉谦面前，起身抱拳道：“碧相，如风素来快人快语，此番厚着脸皮跟着碧相，乃为一事相求。”

好好的羽林卫上将军不做，偏就当了一块狗皮膏药。

碧嘉谦没碰那杯酒，抬眼看着素和如风，道：“先前在山庄中我所说的话，如风将军莫非半个字都没记住？”

素和如风晓得碧嘉谦指的是什么，碧相在告诫，亦是警告他，别肖想玄丹阙，他肖想不起！

素和如风不以为意，他抛开脸皮追着碧嘉谦，为的并非玄丹阙，起码不全是。

“陛下许碧相出山，以郎君长袖之风，若能送我素和家一程，如风当不胜感激。”

囊括的乃是素和家，并非单指素和父子三人，碧嘉谦目光浅阖，原来这位将军是想找他帮忙，不仅找他帮忙，更等同在试探陛下对素和家，不，应该说素和如风想要探知陛下对素和族长的态度——

这位的胆子，当真不小。

有胆识，却未用在正处，有心思，这心思也太杂了些。

素和家的事，素和如风之所以不找自己亲爹，反倒来找他这个外人，凭借的无非乃是吃定了他“奉旨出山”。

这艘舟舫乃是出手阔绰的荀大才子付银子安排，碧嘉谦还未腾出手解决荀恒的是非，素和如风便也不嫌碍眼的跟着来了。

碧嘉谦十指叩击速度变快，待他出宫后，先是遇上了钟昊，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唐元便出面将钟昊打发走了，显然是不想钟都尉掺和进来。

唐元的背后乃是陛下，通过这一点，碧嘉谦分析出圣帝应该是希望他落单——

莫非陛下预备放手让他管上素和家的事？

不会。

至少眼前不会，时机不对。

那便只能是唐元有意支开钟昊让他落单，他前脚落单，后脚便遇上了素和如风，唐元玩的这一手，真有意思。

碧嘉谦想起唐元请的那顿饭，乃是蓝伯父替他赴的约，这便终于明白幕后推手乃是蓝无忌。

蓝无忌似是十分了解素和寒拙，这么一来，素和如风会找上他，便完全说得通了。

心思至此，碧嘉谦看着素和如风，道：“如风将军既然能对我说出这番话，想必是经过你父亲素和尚书的同意了。”

素和如风但笑不语，素和寒拙这时从舟舫底舱慢步而出，以折扇蹭了蹭额角，对碧嘉谦抱拳道：“碧相高智，我也是别无他法，实在拗不过我家如风。”

碧嘉谦端正回了一个礼数，大至判断出蓝伯父对他是什么关照。

与其说是关照他这位贤侄，倒不如说是借着他的手，想要敲打一番素和寒拙。

如此，也罢，看在蓝伯父的情分上，他愿意与眼前这对父子周旋一二。

他目前的功法应对宵小足矣，应付素和这对父子，单是素和如风便够他捉襟见肘，再加上一个素和寒拙，倘若当下硬声拒绝帮忙，继而撕破脸，他且只有挨打的份。

所谓挨打，乃出自两个层面——

武斗，素和父子联手对他，不会伤及他性命，却难免以见血收场；

文斗，素和寒拙不会拉自家儿郎联手，但保不准会与其他部堂大佬联手，那么他与容卿的朝堂之路，则会愈发难走。

也就是说，蓝无忌故意通过唐元让他落单后，再落入素和父子的网中，这便是吃定他不会对素和父子示弱——

万一素和寒拙不接受他的敲打，继而当真撕破脸，他固然会经历文斗或者武斗，无论是当下被打伤，还是将来在朝堂被素和寒拙碾压，陛下都不会坐视不理，随后便会彻底厌恶素和父子。

再以蓝伯父目前对他的维护心态，倘若晓得他被素和寒拙欺负，必然不会放过这位素和尚书！

唐元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所谓刀切豆/腐两面光，唐将军的心思真是玲珑，便宜占尽还不用当丑人，出了事自有蓝无忌兜着，唐将军将来若不在御前行走，亦可紧随荀大掌柜身后共同经营米铺，必会宰得往来商客，哭爹喊娘。

杂论暂罢，碧嘉谦摆正姿态而坐，长眸曳过一缕锋芒，既然蓝伯父与唐将军联手送来了一阵东风，他该不该顺风而行？

恰逢此时，有另一艘更大的舟舫靠了过来，伴着荀恒温善笑声，一番话语，传入碧嘉谦与素和父子耳中——

“我道是哪个，原来是素和尚书与素和将军，晏清一次拜会三位难得一见的贵人，真是三生有幸。来人，送长梯迎贵客登船。”

碧嘉谦含笑起身，当先走向对面舟舫送过来的长梯，一眸对上坐在对面舱中，手托茶盏闲淡品茶的荀恒，碧相笑意深邃——

好么，他怎么忘了唐将军与这位的交情，如今来看，唐元是想借蓝无忌的风，而荀恒则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激怒素和父子。

为的乃是什么，莫过于大才子担心时任兵部尚书的素和寒拙，会将荀侯交出的兵权收归己用。

但凡素和寒拙流露出半点对荀侯兵权的贪念，陛下必然会打压素和父子。

荀恒对望碧嘉谦，同样笑意深邃，今日要坑的人太多，晏清只怕独臂难撑，碧相且不能坐视不理！

素和寒拙面色不变，暗自握紧了铁骨折扇，紧随碧嘉谦身后踏上长梯——

荀恒言之拜会三位贵人，却只问候他们父子，弦外之意，便是有意彰显出荀家与碧嘉谦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料到荀侯不会走得“干净”，却未料到这位侯爷居然舍得将荀恒撇在帝都。

素和如风也听出来荀恒话语意味，有些懊恼的看着父亲，尽管他的嗅觉灵敏，但挨不住父亲顾虑太多，眼下失了先机，凡事皆被荀家抢先，怕是事情有些棘手。

素和如风对荀侯手中的兵权确实有些意动，倘若陛下能将部分兵权分拨给羽林卫，对于京畿地界的安保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钟昊统管京畿重兵，但钟昊乃是刘泓澜的人，历来江山社稷，便没有哪位帝王完全偏心哪一方的。

这个想法只是雏形，素和如风本来想着以碧嘉谦的心智，应该愿意帮他一手，毕竟对于权力来说，没人会嫌多，他们素和父子的实力，对碧相乃有极大的好处！

素和如风有些看不懂碧相，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碧相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不仅对他们父子油盐不进，反而更似偏向荀家，莫非碧嘉谦半点不稀罕他们父子的实力？

他不信！

素和寒拙不理稍显焦虑的儿子，待落座宽敞舱中之后，看着碧嘉谦的目光，渐次幽深。

碧相对素和尚书的观感尚算不错，便任由对方以不大友好的眼神打量，他不明白，素和寒拙因何要在这个关键时候选择重新站队。

还有一件令他更想不明白的事——

与其说蓝伯父对容卿是欲擒故纵，看着容卿既眼热又不想沾容卿是非，又不得不沾染容卿站在他们这一边，那这位素和尚书既想拉拢他，又忌惮他，到底出于何意？

尤当看出素和寒拙眼中冷意，碧嘉谦更不明白这位尚书大人嫌他什么。

莫非，是嫌弃他曾经出身南疆？

碧嘉谦寻思至此，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也更合乎素和寒拙的为人。

南疆乃是大玄的另一个敌人，以素和寒拙身为纯臣的标准来说，在拉拢不得的情况下，是会将他视为敌人的。

素和寒拙在这时收回目光，纠结至此，他已然有了判断，对于碧相这个人，他是欣赏的，但也仅限于欣赏。

既然荀家觉得攀上碧相这棵空心树能够得到庇护，那他不介意在今日这个光景下，再“送”荀家一程。

素和家有素和家的骄傲，本就不需他人帮衬，更何况以碧嘉谦的心性，且不晓得这位在遭受未来多番风雨侵袭之后，自身能否保全。

令素和寒拙心下稍定的，便是他已然知道荀恒与冯翛然撕破了脸，荀恒的背后只有荀侯，再没有冯翛然这位吏部尚书。

而冯翛然本就视碧家父子为祸，所谓敌人的敌人，乃是友人，这便好办——

只待回帝都后，他带着自家儿郎去拜会一下冯尚书便是。

碧嘉谦看了素和寒拙片刻，察言观色可窥心，大抵猜到这位素和尚书打得是什么算盘，遂道：“素和尚书可知，当初陛下缘何派你跟随我父亲去围剿鬼手山？”

素和寒拙没回答，他当然晓得陛下缘何派他跟着碧云去，乃因陛下信他，信他的忠心，信他乃是纯臣。

碧嘉谦又道：“梅花高洁，素和尚书，我劝你一句，心思太杂，非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素和寒拙尚罢，素和如风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尤其瞧见荀恒挪了座位坐在碧嘉谦身边，举手投足之间，非但不卑不亢，反倒得来了碧嘉谦的逢杯便饮，对荀恒的示好，悉数纳受。

只不过是一个帝都卖米的，竟能隐然高过他们素和父子一截，凭什么？！

素和如风站起身，抱拳道：“碧相，末将有一事不明白，请碧相为末将解惑。”

素和寒拙没拉住人，实际上，他也没真心想拉住素和如风，只待碧嘉谦后续的反应。

素和如风不等碧嘉谦做出态度，直言道：“悉闻容掌司判丹阙殿下游街，随后二殿便落入幽魂手中，又因容卿与幽魂伏垚同出鬼手一门，更闻容卿言之幽魂要反，请恕末将愚钝，莫非这乃是容卿与幽魂之间先前说好的？须知，末将乃亲眼所见，幽魂前期不顾禁令去过灵泉山庄，随后二殿便被掳走，未免御史言官妄议生事，还请碧相为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