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恒不甘心的是什么，碧嘉谦大致明白，似荣若全那般货色都能晋身吏部，荀大才子流落市井，确实可惜。

万事溯源，碧嘉谦看着荀恒，道：“你的根源，在冯翛然身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语气。

荀侯自觉走到一边，皆知碧相素有多智如妖的美名，让碧相来规劝好儿子，更为妥当。

荀恒没接话，碧嘉谦笑了两声，暗念侯爷的饴糖滋味不错，想了片刻，道：“冯翛然应该意外于你的学识，他本身并不想真心教你，收你为学生，多半是为了将你教成废物。他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想要你父亲手里的兵权。你若成才，跻身朝堂，侯爷有了实质的军师，他的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

荀恒被说到痛处，脸颊埋入掌心，轻道：“我真心拿冯翛然当座师爱戴，殊料他不仅坑我，更亲手将我按入泥潭。私恨可以抛开，可他妄图利用我父亲，更变相利用宸妃来坑害整个荀家，我怎能不恨他？！”

语声甫落，荀恒抬起头，泪不尽，语不休——

“碧相可知，我也是参加过科举的，应试之际，我被人构陷舞弊，当即便被押出考场，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二十大板，而判我舞弊，并下令打我板子的，便是我的那位好座师，冯翛然。”

碧嘉谦静静听着，暂时没应。

荀恒苦涩而笑，慢慢伸出一双手，道：“他身为吏部尚书，出现在考场，这一点本没错，但那只是乡试，他这位高高在上的部堂大人压根不该出现。除此之外，他命人打的，便是我的这双手。”

荀仪扬首吐息，呐然长叹，复又感怀而笑，接了儿郎的话，续道：“冯绪夨算无遗漏，唯独算不过天，我不许晏清应试，他便瞒着我，偷偷跑到邓县参加乡试，后来被打之际高声诉冤，这便惊动了当地嫉恶如仇的岑家。”

语至此，荀恒面带淡笑，低头看着双手，道：“岑公不仅收留我，清婉更待我极好，后来我便娶了清婉为妻，并发誓绝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本该岁月静好。然则——”

荀恒双拳紧握，恨道：“我可以容忍别人欺我，但我容忍不了别人欺我父亲，来日更要欺负我的阿欢！”

“我无缘朝堂，我还有阿欢！”

“我无缘朝堂，我还有孩儿！”

“包藏祸心的贼子不除，来日遭逢劫难的便是我的阿欢，乃至是我与清婉的孩儿！”

“父亲——你让我怎能不恨——你让我如何甘心？！”

荀恒悲喝，唇染鲜血，字字句句锥入荀侯心底！

半生戎马，侯爷眼角都没红过一下，此刻，荀侯面色悲然，将儿郎搂住轻拍，轻道：“是我这个两姓家奴的身份连累了你，害你无缘朝堂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荀仪看着碧嘉谦，怆然一笑，道：“碧相，我的处境当真不比你父亲云相轻松半分，但我却做不到云相那般决绝，我舍不得我的儿郎，我舍不得……”

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刻，碧嘉谦眸底微凛，道：“我父亲选归极之路，为的不仅是保护我，更多的，则是借他的身故，彻底撕开一场场局的伪装。”

结合荀家父子，素和父子，冯尚书家虽没儿郎，但却格外在乎荣若全这个学生，师生情，不比父子情轻多少。

还有，蓝家父子，以及陛下与三位皇儿之间，皆是父子亲情。

心底掠过的念头极快，碧嘉谦一时没捉准，细思之际，忽而抬眼看着堂外，道：“哪位大驾，何不现身？”

唐元一身藏青曲裾深衣落身堂外，含笑抱拳，道：“末将见过侯爷。”

荀恒颇为意外道：“抚舟怎么来了？”

唐元步入堂中，搁下一瓶丹药，道：“若我说是为了来给你送药，你信嘛？”

荀恒笑着摆手，就算我信，你觉得碧相会信不？

唐元收住玩笑，转身对碧嘉谦抱了个拳，想了想，直接道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川蜀唐门，唐抚舟，见过碧相。”

碧嘉谦吃惊不小，面上没露出太多表情，且听对方后续。

唐将军没后续了，留给碧相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来得快，走得也快。

碧嘉谦沉吟片刻，微讶，所以来说，这是陛下通过唐元带给他便宜行事的提醒？

不会。

起码不全是。

陛下到底想提醒他什么呢？

暂时想不出来，碍于荀恒受得乃是内伤，不便去寻良医，碧相便充当了一回良医。

直到将荀恒的伤势打理干净，碧嘉谦在盆中净手之际，再次抬眼，看着窗外，压低声线喝道：“上房作甚？下来！”

付不嫌翻身而下，抱拳赔笑，道：“启禀郎君，唐将军言之在流云居备下薄酒，邀碧相与侯爷一叙。”

碧嘉谦挑眉，你替唐元传话，几个意思？

付不嫌摸了摸鼻子，再次赔笑抱拳，“实际是唐将军通过历将军传给属下的这句话，历将军还说，给碧相传话，还是让青龙卫来比较

好。”

语甫落，付不嫌已然十分狗腿的溜进房中，伺候自家郎君擦手净面。

碧嘉谦被气笑，到底没再深究其他，只道：“容卿可好？”

这个……

付不嫌笑容僵住，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如临大敌道：“尊上他……咳！”

碧嘉谦压住胀痛额角，瞥眼道：“景馥没能成功灌药，容卿不仅醒了，还溜了？你可别告诉我，你家主上乃在流云居且等着堵我。”

付不嫌连忙摇头，道：“尊上没在流云居……那个……咳咳……尊上说他要进宫面圣。”

碧嘉谦：“……你说啥？！”

付不嫌一路溜到房外，抱头蹲下，小心翼翼道：“不仅尊上进了宫，那个……銮殿下也……”

碧嘉谦一卷混绫将付不嫌捉住，冷道：“你说殿下怎么了？”

付不嫌没说，荀恒歇息的这处竹园大门忽而开启，玄星銮不请自入，盯着好太傅，似笑非笑道：“太傅觉得孤会怎么？”

兜头有清风，高智的碧相明显感觉在玄星銮过来的时候，还有别个谁，从荀府上方疾掠而过——

能牵起这般凛冽之风，除了他的那位好伯父之外，不做二选。

仿佛为了印证碧相心底猜测，当空掠过的蓝无忌一路洒下数声沉笑，并附三字相送——

“堵得好。”

三字落，另加四字，“堵得真寸！”

碧贤侄接连被蓝伯父吐槽两次，糟心捂脸，这是怪他走得慢么？

他是为了哪个，才不得不走得慢——

可恼也！

碧相炸毛，虎啸未发，仅以一双长眸罩住銮殿下，道：“付不嫌听令，送殿下回山庄。”

玄星銮摇头道：“我不回山庄。”

碧嘉谦语声转厉，“那便直接回宫！”

玄星銮看着太傅，选来择去，干脆道出隐瞒容卿的那件事，道：“无论孤在何处都会遭逢算计，那一刻乃是有人推了孤一把，孤才会撞得你吐血昏厥，你就不怕送孤回宫后，也会有人推孤一把，利用孤去伤害陛下？！”

这个说辞确实有效，碧嘉谦的面色一点一点的变了，先是气得铁青，继而逐渐泛白——

銮殿下乃是说者无意，碧相却是听者有心！

两人心思分道扬镳之际，玄星銮不知碧嘉谦心中多路忧虑，大致觉得自己话语过重，当先软化下来，捉住碧嘉谦衣袖轻摇，低声道：“太傅，不管你去哪里，请你带上銮儿好不好？有孤这个皇子身份，会助太傅行事便利的。”

碧嘉谦压住一干情绪，道：“你叫醒容卿的？”

“唔？”玄星銮诧异抬头，道：“不是我，是那个蓝逸昆，他说商景馥给容卿煎的药气味不对，所以拦着没让容卿喝，没一会儿容卿就醒了。”

这下轮到碧嘉谦诧异，蓝逸昆只是嗅一嗅，便晓得汤药的味儿不对，难不成蓝少侠自己也喝过？

结合蓝无忌着急上火又吐槽他的情况下，碧嘉谦依稀嗅到一股蓝家父子即将互怼的气息——

怼就怼去吧，但凡有陛下在前，总归怼不到他这里，无需多虑。

碧相拉着小殿下坐下，寻思着是将人劈晕让付不嫌打包带走，还是让玄星銮跟着他，一起离开帝都。

脑瓜被揉了又揉，玄星銮拍掉太傅狼爪，微整仪容，看着对方，道：“碧相。”

被称碧相，碧嘉谦啧啧两声，又揉上了銮殿下脑瓜，安抚道：“我晓得殿下要说甚，你想要提醒我，就算将你劈晕带回山庄，你也会继续遭人暗算。陛下没召殿下回宫，殿下便仗着这一点，不会回宫。”

话很绕，但确实是玄星銮的内心想法，碍于话被太傅说完，銮殿下唯有十分高冷的点了一下头。

碧相看得糟心，忍不住又撸了一把銮殿下脑瓜，撸来撸去，撸得玄星銮即将炸毛之际，碧嘉谦这才认真道：“銮儿，有些事我虽然不能对你解释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山庄中的事不是针对你的，那个人不是要害你。”

玄星銮反应尤快，道：“不是害孤，那便是冲着你去的，害你等同害孤，更等同祸害陛下，祸害大玄江山！”

碧相头疼欲裂，好的吧，解释不如不解释，简直越描越黑，好话他是替刘觯说到位了，其他的，只能继续兜着。

付不嫌小心翼翼的瞄给銮殿下一个眼神，殿下，救命。

玄星銮正在着急，随口道了句：“不嫌你别急么，你没见我正烦么！”

碧嘉谦抬眼，“你俩很熟？”

玄星銮咳咳两声，糟心且心虚的捂住了脸。

付不嫌两眼一闭，干脆躺着挺尸。

碧相视线梭巡于銮殿下与副卫使之间，如何还会不知付不嫌到底是谁的人，先前只是这般猜测过，如今得到了真实答案，将玄星銮拉到面前，他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銮殿下脑瓜一甩，表示一个字，没。

碧相平开两指，比划出一个“八”，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