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润玄瓦，大内不洁，消日，淫雨不歇。

一盘棋，上首为君，下首非臣，乃是一名举止端方的平头百姓。

圣帝落下一子，道：“你那挂名座师逃过一劫，你开心吗？”

荀恒微微一笑，脸颊迸出两枚酒窝，淡道：“陛下一举堵死了冯尚书的嘴，让这老头儿嘴里平日所骂的南疆贼子给他医病，陛下能耳根清净，开心的应该是陛下。陛下开心，大玄安泰，晏清自然开心。”

圣帝眯眼看着面前这位的棋路，才高八斗，笑里藏刀，绵里针，似君子，更似小人，上下堵着他，半点也不退让，当真有胆子。

“可惜了。”陛下点评道。

可惜的是什么，荀大才子明白，故道：“吴钩雪亮，可要人命，龙泉锋利，可斩敌寇，然，笑里藏刀，绵里针，才是磨小人的最佳武器。”

荀恒拢袖，续道：“笑里藏刀，能怼得小人无法笑里藏刀，继而显出凶相獠牙，方便陛下敲打或挥屠刀。至于绵里针么……更能缝上小人的嘴巴。”

圣帝一推棋盘，不下了，他可惜的是荀恒这个七窍玲珑心的人，这么个人，无缘朝堂！

荀恒再次拢袖，笑道：“晏清比碧相差远矣，更别提还有一个令我见之便双腿发软的容掌司。”

陛下被气笑，哪儿见过妄自菲薄的同时，还这般不卑不亢的！

“跟朕多聊几句，说说。”

荀大才子躬身，陛下让他说什么呢？

圣帝慢慢拢着袖角，随便。

得了无声许可，荀恒殿中踱步，道出内心无法对别人说的话。

“身在帝都，我与玄宫时常隔空相望，夜不眠。”

圣帝咳咳两声，示意大才子停止伤春悲秋，朕不爱这个调调，莫非你这卖米为生的，当真是个文人骚客？

荀恒的脸颊再次迸出两枚酒窝，只是这回的酒窝深了些，堪比酒缸！

“计谋分段位，又分阴阳，陛下不屑阴谋鬼蜮伎俩，陛下的碧爱卿，碧相也不爱，故此，晏清斗胆，用的也是阳谋。拾人牙慧，借了陛下与碧相的东风罢了。”

“冯尚书坑害云相，碧相背负着大义又身在局中，碧相能放过他，但冯翛然坑害我父亲，我是小人，我不背负大义，我不会放过他。”

“宸妃看重一己私利，父亲容不下她这闺女，我更不会容她！”

圣帝既为帝，听过的漂亮话太多了，听罢荀恒一干话语，道：“怎个不容？”

荀恒脚步站定，劈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

圣帝尚可，伺候在旁的陈岩暗自抖了个哆嗦，这人到底是荀冢卿的种，真狠。

陛下看着大才子，挑眉，怎么杀？

讨论的是如何杀人，荀恒偏又笑了，道：“皆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晏清预备提前奏请陛下，让我那位富贵嫡姐返家祭奠我母亲。届时，门一关，一条白绫足以解决，只消说我那阿姐思念姨娘哭得透彻，一口气没上来，香消玉殒便可。”

不思亲娘偏思姨娘，这宸妃的姨娘便是荀家兄弟的亲生母亲，荀家不仅荀氏这位主母嫁与荀仪当了正室，连带亲生妹妹也一并入了侯府，做了侧室。

主母先诞下一位嫡女，便是如今的宸妃，侧室没过多久便诞下了正统嫡子，便是如今的荀恒，兴许是因生产耗损过多，继再生下荀恒胞弟之后，这位侧室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令人觉得耐人寻味的，便是荀侯待侧室身故后，对发妻的态度，不单将这位发妻以及好闺女远远送到距离帝都数百里的乡镇，更言之荀氏上下，不得帮衬！

至于宸妃缘何成为了宸妃，其中关键，便不为外人所知了。

不知为何，圣帝忽然不想听荀恒说了，大才子捕捉到陛下眼中情绪，不顾帝王威严，上前拉住陛下衣袖，道：“陛下，晏清思慕碧相，小民卑微，别的不能做什么，我手里掌握着京畿乃至苏浙地界的数十家米粮铺面，我能为陛下做事，我不仅能气得冯翛然中风，我还能撬了户部老贼的窝！”

圣帝没言语，荀恒急道：“我还能让那些御史言官不再针对碧相！还有素和一族的——”

“晏清。”称呼过于亲切，圣帝语声微冷，“你晓得碧云怎么死的吗？饱受磨难，疾病缠他十几载，疼入骨髓，他死了，背着骂名死的。”

“我不怕。”

“朕怕。”

“怕”这个字，太过严重！

圣帝对陈岩点了一下头，陈内侍眼底拂过一抹悲色，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的光景，原是这般漫长，待怡华殿走水几个字通报过来，荀恒用力闭了一下眼，不是为那位嫡姐哀思，乃是为了内心憋了许久的恨！

圣帝高智，没深挖各路讯息，其然也不必多挖，没什么事能够瞒得过陛下。

别的暂不议，完事回来的陈岩手里抱了一个婴孩，见到个小奶娃娃，陛下心底难免膈应！

陈岩眼底通红，显然是哭过，将那奶娃娃抱到圣帝眼前，道：“火油是翡翠

泼的，火也是她点的，随后……她便悬梁了，这娃儿，是她的。”

居然还有这一茬子事？！

陛下看着那奶娃娃脸上的伤，无声而问，陈岩悲色更浓，宸妃不是个消停的，荀恒则主动走远，避耳不听。

陈岩凑近圣帝耳畔耳语几句，陛下一霎瞪大了眼，“这是翡翠与一等的孩儿？！”

陈内侍目光低垂，他方才说的名字可不是只有一等，想那怡华殿的正主都敢私下里攀上玄无珏，又遑论殿中颇有姿色的大宫女。

究竟翡翠是自愿攀高枝的，还是被迫的，陈岩咽下翡翠说的实情，就算不咽下，皇家血脉的事，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陛下既然说这孩儿乃是一等的，那便是一等的，起码这个婴孩能活着。

“陈伴，那翡翠的尸身呢？”

陈岩心思动得极快，忙道：“没让火烧坏，好生收着的。”

圣帝点了点头，道：“你亲自将翡翠的尸身送到灵泉山庄，让一等为亡妻守灵。”

陛下一句话便将死了的翡翠定给一等当了媳妇，还是个死人，陈伴暗自一叹，这么个丑人，还是他去做合适。

“等一下！”

圣帝喝声尤冷，陈岩内心打了个突，莫非陛下想将这个婴孩也杀了？！

陈岩步步后退，神色满是哀求，男婴才几个月大，还不足周岁，不会记得什么！

荀恒不能再充当背景板，走上前拦在圣帝与陈岩之间，道：“陛下，稚子无辜。”

话说到位，荀大才子挨了圣帝一脚，不会功法的身板几乎被那一脚踹飞，摔落在地，一口血咳了出来，这滋味当真是不好消受！

圣帝因何会迁怒于他，荀恒自然晓得，艰难的翻了个身，趁圣帝没再对陈岩发出下一道绞杀那婴孩的圣旨之前，对陈内侍打了个眼色，快走。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圣帝低睨咳喘不休的大才子，道：“你晓得要保的那个婴儿，来日会怎样回报你？”

荀恒抬眼看着圣帝，忽而一笑，道：“晏清的娘子来日也会有孕，就当给我那来日的孩儿积德，我不求回报。”

一语双关，好似在威胁陛下来日的皇孙一般，圣帝磨着后槽牙，很想对着大才子再补一脚，将人直接踹飞，踹出玄宫！

奈何这位不是碧爱卿更不是容爱卿，就这么咳喘一番，荀大才子又咳了两口血出来，慢慢的就不动了，瞧着像晕过去了。

圣帝糟心扶额，他怎么记得没用多大的劲儿呢！

扶了片刻额角，陛下不得不弯腰将大才子抱了起来，万一当真将人打坏，他拿什么还给脾气暴躁的荀侯！

“陛下，户部……老贼……还有我父亲的——”

圣帝听着荀恒这倒气的动静，跟着气得不轻，“你别说话！你肋骨断了！”

荀大才子肋骨断了不止一根，暗道商人逐利，不能白白断了，遂对陛下讨利息般的道：“我父亲的四水三十六卫，父亲离开朝堂离开帝都，我要看着它，冯翛然不能动我父亲的东西，他虽然中风了，但他会好！还有户部老贼！还有其他的贼！谁都不能碰我父亲的东西！陛下朝堂上的贼——贼多！陛下——”

“朕，知，道，了！你给朕闭嘴！”

吼声看来很管用，大才子闭嘴了，脑瓜软趴趴的往后一耷拉，本捉着陛下衣襟的爪子也垂了下去，这回是真晕了。

圣帝气哼哼的，他怎么就没发现文人原是这般的不抗揍呢！

当真万般想念他的碧爱卿以及容爱卿那双混球！

不——

陛下这会儿不是想念，而是很想捏扁策动大才子进宫的那个碧小混球——

往昔坑爹的货，今夕没爹可坑，便来坑他这位陛下！

可恼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