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有三宝，龙泉，灵泉……与碧少。”

低沉语声自堂内传出，紧接着乃是一声清脆的“啪”，有人挨了巴掌，不等挨巴掌的人哭出声，怒啸直穿厚重垂帘，横扫内堂——

“昏了头的妇人——你这个害人的昏妇！”

文人的吼声振聋发聩，可见怒意燎燃，严格来说，这位荣大掌柜不是生气，乃是恐惧。

妇人的低泣紧随而来，低泣渐高，语声尖利——

“我哪儿晓得你夜里跑到哪个小贱人床上去了！早上开铺你还不回来！那碧嘉谦说银子没带够，暂时拿剑来抵……更何况……我哪儿晓得那就是碧嘉谦！他那身穷酸打扮——谁会晓得他是当朝丞相！”

容卿跨进荣喜坊，听见的便是有人说他家公子“穷酸”，胸膛震出两声低笑，堂内伙计被这两声低笑震住，更被容卿一身玄衣，玄纱遮面的打扮吓得呆住，任这尊凶佛慢步走到厚重垂帘前，大大方方的听荣氏夫妻墙角。

荣若全不吼了，一把掀开垂帘，脸对着内堂，伸手指着外间，两根手指头几乎戳到容卿的遮面玄纱，这人只顾着对内堂掩面哭嚎的妇人喝道：“你给我滚——”

那妇人抬头预备再吵两句，就这么一抬眼，这妇人不叫也不哭了，颤巍巍伸手，指着外间，“你……你……”

荣若全瞧着这个女人就觉得厌烦，“你什么我什么——我让你滚！滚回府里待着去！”

伴着怒吼，荣大掌柜感觉手指头好似碰到了什么，软软的，极轻，乍然扭脸，荣若全愣住，他戳到的乃是容卿的遮面玄纱，隔着玄纱，似乎还戳到了容掌司的脸……

容卿没言语，抬手夹着荣若全的手指移开，视线顺至内堂，他看到了搁在桌上的龙泉剑，那妇人顺着堂外的视线，也移到了龙泉剑上。

妇人连忙跑过去将剑拿起，却不是将剑双手交还容掌司，而是背在身后，慢慢往后退。

容卿长眸渐弯，笑意一点点晕开，荣若全见了鬼般的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猛然转过身，一眼瞧见抱着龙泉剑的荣氏，荣大掌柜懵了——

他见过坑夫君的婆娘，却从未想过，他也会娶这么一个蠢钝如猪的昏货！

容卿跨入内堂，低头从袖中拿出一个银锭搁在桌上，道：“荣娘子，这数目够替我内子赎剑不？”

客客气气的“荣娘子”称呼入耳，荣氏一敛方才所有姿态，先是将剑放下，整了一下鬓角乱发，这才重又将剑抱在怀里，略显嫌弃的扫过那个约莫二十两的银锭，没说话，只是笑。

容卿会意，将银锭收了，复换了一个金锭放下，与此同时，伸出手去，道：“烦劳荣娘子将内子的剑还给本座，内子的剑，不是你能碰的。”

荣氏看了一下自个儿夫君，他那夫君站着没表态，她有些意外，难道夫君觉得这锭黄金还少？

不少了吧……十两黄金呢！

荣若全不是不表态，乃是先被容卿亲自前来吓懵，继而又被容卿那声“内子”，震得魂飞天外！

内子……这剑是碧嘉谦的，碧嘉谦是容卿的内子？

内什么子？！

这词儿能是男子之间用的？！

容卿衣摆微微一动，荣氏夫妇同时留意到了容掌司腰间悬着的玉佩，两人眼睛瞪圆，这玉佩他们夫妻两人都认识，荣氏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么个廉价物件儿，自打摆上就没人瞧得上，却在今早，被那个穷酸打扮的少年郎君买走了。

说买走也不恰当，那人摸遍全身，身无分文，就留了这把剑作为抵押。

临走前还又选了一对喜筷，以及一个毫不花俏的寻常木盒。

便在荣氏沉浸在震惊与回忆之际，她觉得手里突尔一空，那把剑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容掌司手中，锵锒一声金鸣，龙泉剑出鞘，寒芒擦过容卿眸底，“本座说了，我内子的这把剑，不是随便哪个都能碰的。”

容卿验罢剑身阖上剑鞘，转身要走，荣若全终于不愣了，慌忙跪下叩道：“下官见过容掌司！”

穿堂而过，容卿好似没瞧见对他下拜的那位荣大人，一霎掠到荣喜坊门前，庭前负手而立的碧嘉谦转过身来，对疾步冲出来的荣若全点头一笑，道：“代我问候冯尚书。”

荣若全的魂又被炸飞，愣愣瞧着碧嘉谦腰间悬的那块玉佩，悚然而惊，碧相挂着的那块乃是鸯佩，与容卿挂的那块果然乃是一对！

大庭广众，当朝碧相与执掌三司的容掌司，联袂招摇过市而去。

荣若全还呆在原地，耳畔依稀能听见碧相问“午食去哪儿吃”，而容掌司则回了一句，“本座半年的俸禄拿去给你赎剑，从简吃。”

就这么一句话，碧相不走了，蓦地转身盯着荣若全，目光好似能噬人！

荣若全彻底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内堂从娘子手中抢走那个金元宝，可待他跑出去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那双人的影子！

荣氏嗷嗷叫着，全然不顾形象的跟着跑了过来，本来是要将那锭黄金抢走的，可待她伸手去掰的时候，

荣若全的手已经完全摊开，那黄金便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

荣大掌柜看着欢天喜地捡起黄金的娘子，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冲上脑门，手抬在半空，看似是要再抽这女人两巴掌，荣氏气哼哼的叫道：“你打你打你敢再打一下——打掉了我腹中的孩儿——让你没儿子送终！”

荣若全的血又都回到了四肢百骸，沉默片刻，狠狠抽了自个儿一巴掌，嗷的吼了一声，转身跑了，看那方向，该是去吏部尚书府了。

碧嘉谦看够了戏，从流云居二楼包厢窗口收回目光，容卿神色不善站在一边，“十两黄金，本座好几个月的俸禄就买荣若全当街扇了自己一巴掌，你不觉得亏？”

碧嘉谦擦拭着龙泉剑，玩味一笑，道：“不止，荣若全打罢自己，会将这巴掌再抽到冯翛然脸上，十两黄金换狠狠抽冯尚书巴掌，不，乃是对着冯翛然的心口捶了两拳，我不觉得亏。”

据青龙卫传来的讯息，昨夜吏部尚书府中有信鸽飞出，看那方向，乃是往北。

容卿走上前将剑阖上，按着桌面凑近碧嘉谦，不等说些什么，流云居的那位刘掌柜忽而敲门，言之有人送了午膳过来。

一道道热气腾腾的热菜码在两人面前，刘掌柜放下一坛酒，笑道：“碧相，容掌司，趁热用，这酒不必再付银子，昨晚容掌司给的那锭纹银，使不完的。”

碧嘉谦道罢谢，酒钱不必再付，这饭菜的银子……

刘掌柜只是笑，对窗口那处努了努嘴，暗示请客吃饭的那位正主，就在楼下。

容卿以为是蓝少侠慷慨解囊，于是伸头，下面那位年轻男子抬头，微微一笑，容掌司被对方那两枚极深酒窝晃了一下眼，这位瞧着，有些眼生。

碧嘉谦这时也走到窗边，伸头往下看，荀恒瞧见要请的正主，隔空拢袖，走了个文人礼数。

礼数很到位，更别说卖米的荀掌柜，长得比卖婚庆各物的荣掌柜好看得多，荀恒没随父亲荀仪那般生得横眉立目，端的乃是别具韵味的风雅。

只待这个礼数做到位之后，这位荀掌柜学足了方才荣若全扇耳光的动作，荀恒不会打自个儿，而是似模似样的摆了个架势，这么个模仿姿态，恐怕也不全是学荣若全的，而是隔空扇那位冯老尚书的。

果然，随后又见荀恒双手拢在一起，慢手轻摆，这次碧嘉谦与容卿都看懂了，那位模仿的，乃是个信鸽飞翔动作。

碧相摸了摸下巴，容卿挠掉公子摸下巴的爪子，看什么看，别看了，你只能看本座！

容掌司的长眸相继飞出两把小目刀，一把对碧嘉谦，另一把则针对荀恒而飞，目刀飞到，容卿按着窗棱翻身而下，直接落身荀恒面前。

两人照面，荀大掌柜咳咳两声后退两步，拢袖躬身，道：“小民见过容掌司。”

容卿道了句“接着”，荀恒连忙伸手，一个银锭落在了他的手中，分量不轻，足够置办那桌菜肴。

看来容掌司不怎么给面子。

荀恒将银子收了，壮着胆子凑近容卿，压低声线，语声含笑，“容掌司能买下那桌菜肴，却买不到晏清先前的隔山打牛。”

容卿晓得这位指的乃是冯翛然放出的那个信鸽，荀恒直言道：“若昨夜晏清没拦下父亲的箭，那只信鸽便已是盘中餐了。”

碧嘉谦慢步走出流云居，听见这话，点头应道：“若你先前没猜到冯尚书会放信鸽，荀侯怎会引弓搭箭？”

荀大掌柜不着痕迹扫过面前两人腰间所悬玉佩，轻声一笑，道：“碧相的计很俊，晏清着实佩服。”

碧嘉谦笑了两声，轻抚腰间玉佩，道：“这不是计，吾乃断袖。”

荀恒：“……”

万年淡定脸，才高八斗的荀大掌柜，淡定的脸，裂了。

顶着一张表情复杂的脸回到府中，遇上收拾行囊的老爹，荀恒差点一头撞在亲爹身上，侯爷压住手痒，忽而觉得乖儿子的脸色不大对头，摸了一把这人脑门，“发热了？”

荀恒不仅脑瓜是热的，几乎整个人都是热的，少有的兴奋道：“父亲！碧相竟然是个断袖！”

荀侯：“……你说啥？！你等会儿！他就算是个断袖，你高兴你兴奋个啥？！莫非他断的是你的袖？！我！抽！死！你！”

荀大掌柜：“……”

断不断袖的暂且不说，更何况他已有娘子，他且不是断袖！

荀恒逃命飞快，袖子被亲爹扯着，父子角力片刻，呲啦一声，侯爷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半片衣袖，脸黑了。

一墙之隔的吏部尚书府与侯府，看来今日都不会消停，侯府当中，侯爷总算追上一路狂奔的乖儿子，兜头胖揍。

吏部尚书府中的冯翛然听完荣若全的一大篇言语，满口抽着凉气，眼前一黑，若不是荣若全惊呼上前扶着，这位冯尚书只怕经这一摔，当真不用过他的六十大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