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机括启动声传至悬廊百花园，碧嘉谦正预备吃面，听到动静，目光微沉，搁下了筷子。

容小卿仿佛未瞧见公子冷脸，挑罢香炉中的残灰重又点燃一支檀香，慢声道：“一指宽的面，三分韧七分滑爽，两只鸡，五根笋熬制的汤底，我看着火，高汤炖煮足足三个时辰。”

想了想，容卿补了一句，“我切了宣威火腿丝，铺在碗底。”

碧嘉谦依然没有言语，将挪开的碗又挪回面前，拿起筷子，吃面，喝汤，捞起碗底的火腿肉，慢嚼。

待属大猫的公子听话吃罢饭，容卿收了碗筷搁入食盒，细致擦净桌面不留丁点烟火气，随后端了熬好的药汤放在碧嘉谦面前，苦味弥漫鼻腔，这次大猫公子没那般乖了，冷脸坐着，碰都不碰药碗。

容掌司并不着急，从食盒最下方端出一碟蜜饯类物事，道：“乌梅应子糖，裴子言念叨许久的，腌了三月有余，今日正好入口，你预备让本座将这些扔了喂狗？狗子不喜，愈发浪费。”

碧嘉谦十指急扣膝头，容卿适时不言，他这糟心公子吃软不吃硬，真将人惹急了，软硬都不吃，见好就收。

为了让小子言顺利吃到心心念念的果脯，碧嘉谦抬眼，容卿回避目光，碧相袖拂桌面将药碗抄入手中，吞咽声不是那么顺畅，试问商大夫亲手开的药方，苦的程度，可见一斑。

一碗苦药喝罢，碧嘉谦面色更冷，看了一眼乌梅应子糖，望天，他不爱这些甜中带酸之物，他嗜甜，纯甜。

容卿盯着碧嘉谦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目光回望过来，容掌司这才慢吞吞的拿出最后一个小碟子，内里盛放的乃是晶莹剔透的软糯瓜糖。

“沙南瓜，我先蒸，后捣泥，随后又加桂花蜜蒸了，冷了切条后挂了一层碎芝麻，外头又裹了一层桂花蜜，烘干。”

碧嘉谦就着容卿的解说将碟子里的几条瓜糖扫了个干净，吮指之际，嘴角微动，仍是一个字都没说。

容卿会意，糟心公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水泉今日归庄，你当真觉得这么个人，可堪大用？”

碧嘉谦顺着衣袖，偶有抬眼看向容卿，这人的蛇毒清了，嘴皮子功夫又回来了，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晓得大玄三司掌司，除了善于徒手摘人脑瓜之外，还有丝毫不输于他这位碧相的智谋。

碧嘉谦道：“代教殿下，可见平素那些书，你也读进去了不少。”

被变相的数落埋怨，容卿反问道：“你是在怪我越界，管了你的闲事？我是奉你之命偶尔代教玄星銮当他那劳什子太傅，可书本上的那些道理，比得上往日/你我所经历的累累凶险？再者，我说这位銮殿下真的会杀你，你伤了，哪个最疼？”

话入耳，碧嘉谦顺袖动作俄顷一顿，两人对四目，尤忆昨夜那一刻汲取的短暂温柔，碧嘉谦当先败下阵来，避重就轻道：“自然比不过，我亦非在责怪你什么。”

跟着续道：“我知你为何要将逸昆搁在西苑，水泉今日归庄，多半会无事生非。另外，子言到了七岁，以他的眼界，也到了学业该进一步的时候了。书本上教的再全，远不如让子言直观来懂，何谓人心险恶。”

话题转得有些快，容卿微讶：“你居然默许裴子言去试探水泉？初始我还以为你单单瞧着裴子言可爱身世又那般凄惨，这才整日带在身边的。”

不愿再提祁山脚下的那场鼠患，碧嘉谦道：“水泉善妒成性，早在昆仑学艺之时我便感觉出来了，你莫觉得子言年纪仅七岁，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更何况，水泉并非是个精于算计的老狐。”

容卿道：“你觉得水泉看不出来裴子言的试探？虽说那孩子确实有些聪明，但水泉的功法不低，万一他当真被激怒……”

碧嘉谦懂容卿的提醒，他亦担忧裴子言，小孩儿有些少智不假，但亦因这少智，小子言略有些心高，这娃娃一直总想报答他的相救与收养恩情。

容卿更懂碧嘉谦的忧虑，沉吟片刻，道：“你别想太多，总归我有法子让水泉最终再将注意力转回我这里，届时，便是他自己前来找死，怪不得本座。只要水泉敢乱来，我虽不能一举杀他，但与他打个平手，则是不在话下的。”

“打个平手？”碧嘉谦道：“若我当真想除了水泉，你怎不问我缘何不亲自动手？”

容卿语声不由转冷，“那个蠢货师出昆仑，你怎好与之动手，还是让我动手，最是干净省事。”

被一连反驳，碧嘉谦怒而将容卿拉至身前，道：“你是觉得干净省事，但你若再伤了，叫我心里如何干净？！”

距离挨得近，容掌司俄顷怂了，不回嘴了。

碧嘉谦感叹容卿的简单，又无比珍惜这份简单纯粹，沉默片刻，抚上了容卿脸颊，“这些你莫理，我自有法子处置水泉，有些事并不适用你那简单粗暴的法子，一如烹茶，水泉便是那片需慢火煎炖的顽固石茶。话说回来——”

对上碧嘉谦面上的似笑非笑，容卿顿感不妙，奈何糟心公子双臂若铁箍般有力，想要脚底抹油开溜，

只怕不易！

干笑几声，容卿道：“话说回来什么？你怎不继续说了？”

两人话题既已说开，碧嘉谦开始算总账，冷冷对视容卿，道：“先前我去见陛下，已然告诉过你山庄之事你莫多理，我自有法子能够全身而退可保不失，而你呢？你偏不信我，不仅如此，还妄图拿逸昆的事来纠缠我不得脱身，便如你多事所为，你将逸昆置于西苑又暂时废去其功法，明着来说，除了能够假意胁迫蓝无忌以外，另一层目的则是想看看水泉会否趁机除掉逸昆这个或许来日会危及他接任昆仑掌门的心腹大患罢了，我说得可对？”

不等容卿应答，碧嘉谦续道：“但你晓得不？令逸昆失去功法的是你，设计一干江湖人士身陷山庄，击伤逸昆的却是我，一旦逸昆有恙，蓝无忌以及道虹不会将此仇归咎水泉，只会与我论之，你所作不过加促了这一切的发生罢了。”

“公子莫忧。”容卿笑意诡谲，道：“整个山庄除了西苑没有设立伏兵及守卫，其他各处我皆下令严守，适逢玄星銮身在山庄，以陛下多疑之心必会派心腹前来贴身侍候玄星銮，我猜就是一二三四那几人，说来也差不多该在今日潜入山庄，除了西苑，他几个不亮明身份之前断无去处。既然此时西苑机括已然触发，便证明一二三四已经来了。”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道罢，旁人不懂，碧嘉谦懂了，“若一二三四去了西苑触发机括，水泉必会放弃初衷而改为令其中一人欠下他的活命之恩，以备其来日之需。而此事若被陛下知悉，以陛下高智，必然不会允许水泉这种小人待在山庄。”

对视容卿，碧嘉谦冷道：“所以，你又擅自而为，无论我多么想护你，无论我所织的这张网有多密集，都抵不过你自去破之。”

主动捉住碧嘉谦想要抽离的手，容卿摇头道：“丑师父说的没错，我从未想过要你护着我，眼下只有将水泉这个隐患引水东流，让陛下去解决了他，才是最好的法子。”

反手拿住容卿腕子，碧嘉谦探其脉象，蛇毒尽解，心头微舒，轻道：“我织网护你，不是为了绑死你，只是不要你离开我，人要在，心更要在，人要好好的，心亦然，你懂么？”

“亦为我所愿。”

不可言喻的甜与涩一一划过心底，容卿抱住了碧嘉谦，别样的温情溢于心间——

若无纷扰，若天下大和，若就此可与你执手到老，当倾所有来换，亦作无悔。

若洞窥容卿心底所想那般，碧嘉谦道：“若要天下大和，非你非我，除玄星銮外，不做第二人选。”

未道之话，莫过于劝诫容卿莫再寻銮殿下麻烦。

挑眉而对，容卿道：“以你睿智，不会不晓得究竟是玄星銮寻你我麻烦，还是我与他过不去。”

提及玄星銮，碧嘉谦额角略感胀痛，唇染几分苦笑，倒出一杯茶递过去，道：“若非有这位殿下在，我怕是无法轻易由陛下那处得以脱身而回，这般说，你可明白？”

接到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玉色茶汤溢出，容卿皱眉道：“先前没问，你在夜玄观究竟发生了何事？”

扶额片刻，碧嘉谦低声道：“你师伯幽魂最擅的五弦梵音铃，令我堕了幻境。”

非情之困，便不会被五弦扰了心智。

是该喜还是该忧？

托着那枚茶盏，碧嘉谦神情变得凝重，道：“此间事后，若水泉当真不堪大用或再无事生非，我便不会再容他，一个善妒又那般容易可被人算计尚且不自知之人，于大事有碍，留之无用。”

凝视碧嘉谦片刻，容卿道：“你我相交至此，幽魂辱你便若辱我。”回顾过往，点点恨意涌现，“若非为了躲避幽魂之扰，恩师与主公只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对父亲脾性最是了解，碧嘉谦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多忧，我父亲看似无情，却无论幽魂如何相逼，他都不会出卖你师父的。否则——”

伸手盖住眼眸，他的语调不由转轻：“否则也不会当初亲自去剿灭鬼手山了，明着是剿灭，父亲实则是为了……”

“那个丑师父不需主公相护，我亦不需你织网相护，待此间事了，逢泓澜师叔归来，本座也到了该与幽魂这位好师伯会之一会的时候了。”

“泓澜”二字入耳，碧嘉谦面色莫名，江湖之事不比朝堂风云之烈要轻巧多少，抚着容卿脸颊，道：“幽魂之事我自会亲手解决，此刻，你我莫谈这些可好？我想看你笑，十二载以来，你从未对我好好笑过一次。”

握上那只手，容卿道：“你欲如何解决幽魂？”

碧嘉谦道：“与你我情事无关之事，你莫理会。”

莫理会？

沉吟片刻，容卿道：“单只幽魂，怕不能轻易令你堕入幻境，换言之，若只为幽魂，你亦不需绕这般大的弯子，莫非陛下晓得了我的身份借此要挟你？莫非他得了渔人之利还嫌不够？他还想要甚？莫非他想要龙泉宝剑？甚至他要你不得——便要拿我胁迫你？！”

“公子！”不闻碧嘉谦作答，容卿厉道：“圣帝对你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