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观建于帝都正西，圈玄武湖畔一隅而建，此处除供奉玄姓祖先灵位以外，尚有一座七层宝塔，塔名，“忘忧”。

夜玄观与寻常道观不同，观内采用硕大青砖砌以扇形石墙隔开条条甬道，自忘忧塔上鸟瞰，这一面面的扇形砖墙所暗合的，俨然便是太极八卦图。

而忘忧塔与正殿相对应，便位于这些砖墙的正中，肃穆庄严的同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谲。

碧嘉谦守在夜玄观前，夜色覆眸，偶有视线对上忘忧塔七层那处的微黄烛光，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逐渐握拳！

一队简甲步卒由远及近而来，碧嘉谦转过身，拢袖而待，圣帝十分清楚他的每一步动向，对山庄中的事，他不需多作解释。

圣帝搭着丰长穆的手下了步辇，只能瞧见线条凌厉的下颌骨，眸子隐在冕旒之下瞧不清眼神，语声不咸不淡道：“碧卿，闲的？”

碧嘉谦拢袖而礼，没有应话。

圣帝脚步微顿，丰长穆会意，挥手遣退了随行的步卒。

“长穆，你也退下。”圣帝语罢，丰长穆小心翼翼瞄了一角龙颜，陛下不耐挥手，道：“让你走就走，你还怕朕能吃了碧嘉谦？”

丰长穆惶恐而退，“奴婢不敢！”

待丰大伴退避，圣帝这才重又打量着碧嘉谦，“玄衣不适合你。”

碧嘉谦拢袖回道：“权宜形势，微臣认为这身衣裳最是方便。”

圣帝不管这番话是否一语双关，只道：“脱了。”

以两个字成功击乱碧嘉谦心神，圣帝十分满意碧嘉谦瞳孔微缩的神情，指尖微触对方衣带，挑眉道：“怎么？要朕亲自为你宽衣？”

碧嘉谦退后两步，低声道：“微臣不敢。”

圣帝上前逼近两步，伸手卸了碧嘉谦束发玉笄，伴长发披垂，玄衣轻轻落下，便于此时，夜玄观大门开启，幽魂眼神轻瞟碧嘉谦赤/裸上身，要说的话自对上碧嘉谦浅淡回望的视线，他好似忘了要说什么一般，直接愣住了——

这双隐含幽愤的眼神，简直太像碧云了！

圣帝抄了玄衣在手，微抚玄衣尚存的碧嘉谦体温，道：“江湖三宝，碧卿，这评书的词说得不错，朕近来也闲，不若将你那位说书的传入宫来，给朕也说说。”

这话没避幽魂，圣帝心里攒着气，看似有意对碧嘉谦发难，幽魂让开空隙，道：“陛下既然得闲，便入观一游。”

圣帝眼神冷了，“碧云歇了？”

幽魂面色如常，道：“那位施主素来晚歇，贫道劝过几回，施主不听，我不好与他过多接触，今儿陛下既得闲，不若亲去下旨，有陛下旨意在，想必碧施主是不敢不从的。”

“他不好好歇着？”

圣帝冷笑，被幽魂祸水东引的碧嘉谦则低垂眼眉，好似神游。

“他不好好歇着……”

先前的冷语换作一笑，圣帝视线微顺碧嘉谦，龙颜一霎惊变，怒声喝道：“朕有的是法子令他安生消停！碧嘉谦！随朕进来！”

此时便是多说多错，碧嘉谦没有应话，慢步跟在圣帝身后进了夜玄观。

圣帝所说的有法子令他的父亲安生消停，法子是什么，碧嘉谦不需要过多揣测。

眼尾斜睨月华，他暗自计算罢时辰，惟愿那位素来不待见他的小殿下玄星銮，今夜不会令他失望。

“你看甚？”圣帝冷眼回望，碧嘉谦脚步微缓，道：“微臣一时观月入痴，陛下恕罪。”

“观月入痴？你看着朕的眼睛！”

圣帝面对碧嘉谦而站，龙袍袖中五指皆以玄丝系有精巧银铃，五指微拢，银铃互撞，音波借环形砖墙四散，层叠推送，暗处更有不知何处传来的低声法诀与之相应，铃音并不悦耳，法诀也不能静心，直令碧嘉谦血气翻涌，脚步虚浮——

“贯音壁……回魂廊……幽魂道……夺人命……”

喃喃道出低吟，碧嘉谦下意识扶着砖墙，视线模糊，细碎铃声，声声若重锤击心，渐高雄浑的法诀之声，几欲凿魂磬魄！

“陛下……”碧嘉谦想要伸手格挡，更想捂住耳朵，圣帝进前一步，银铃声骤然拔高，碧嘉谦随之双膝跪地，手撑着剧烈颤抖身子，感觉鼻腔一热似有血溢出，伸手去摸，却又什么都没有，一切，仿若幻觉。

有只手抚上后颈大穴，碧嘉谦极快欲拿，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是……幻觉？

“陛下……微臣……”

有人在耳边呵出一口气，抚弄耳廓，带着浓浓情/色意味，碧嘉谦拂手去挡，仍是虚无一片。

天生敏锐洞悉身后有人，碧嘉谦回眸欲看，冷不防腰身被大力扣住，有些慌乱的格挡住摸向胯/下的手，“谁……”

意识游离在清醒与浑噩之间，直到身子被翻过来压上砖墙，碧嘉谦长眸瞪大，死死盯着眼前与他相同容貌的“人”，那“人”面带淫邪之笑，扣着他腰的力度，愈发用力！

双手被压至头顶，碧嘉谦后腰皮肉因那“人”力度甚

重所抓已至血肉模糊，不知多了多久，他只觉抵在砖墙的背脊皮肉已被磨尽，继而来的，便是磨骨噬心之痛！

圣帝淡漠盯着陷入幻境不得解脱的碧嘉谦，不由若有所思，凶戾之气没感觉出来，也没听见半个字的旧恨旧事，这模样看来倒似沉沦/情/欲。

就观碧嘉谦难以言喻的痛楚神色，圣帝凝眉，这人不仅心中有人，那人甚至还是个男的，乃至是一个令碧嘉谦甘愿臣服的男人！

便在圣帝暗自揣测之际，碧嘉谦承受不住这番折磨便欲咬舌自尽以脱幻境，刚发力去咬舌尖，冷不防额前一痛，眼前随即黑去，神识骤失。

幽魂对视圣帝，道：“此人已堕幻境，陛下只是一旁看着？”

幻境中经历一番残酷，碧嘉谦面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殷红，圣帝弯腰将人抱起以玄衣拢好，不由笑道：“国师所说的凶戾之气朕倒是没感觉到，此番难得一见此佳妙之色，莫非你入了夜玄观真就当自己是个道士了？若真如此，你缘何还会夜夜窥视碧嘉谦的父亲碧云？道长每日为大玄讲经道义，不若朕将碧嘉谦赏赐于你如何？”

幽魂看都不看碧嘉谦一眼，嗤道：“比之那个日夜搔/首/弄/姿每每意图勾/引贫道破戒的碧姓妖物来说，他这孩儿，尚太稚嫩。”

圣帝哑然，他与幽魂少了碧嘉谦这个缓冲之人，这一再而对，他便有要动手的冲动！

“你且告知碧云让他好生塔里静修，若再不消停，莫怪朕将碧嘉谦赏赐军中任人恣意凌/虐/采/撷，届时，倒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陛下慢行，贫道不送。”幽魂转身望塔，七层之处似有恍惚人影，倏尔即消，圣帝亦瞧了个清楚，与幽魂来往一个别有深意目光，抱碧嘉谦而去。

深夜，四人所抬软轿穿行帝都玄武大街，轿中隐有低声质问。

扼住仍未醒来的碧嘉谦，圣帝道：“你方才幻境所见到的人是哪个？”

呼吸受制，碧嘉谦似是不知乃圣帝所问，挣扎道：“放开我……”

大力捏住碧嘉谦下颚，圣帝喝道：“说！你方才幻境中见到的究竟是哪个？！”

碧嘉谦：“……你是……谁……”

抖开一方素缟将人连头颅整个裹死，不比扼住脖颈那般极快窒息，素缟随呼吸被濡湿，一点一点夺去性命，更令人痛苦至极！

似人俑般被横放在圣帝膝间，碧嘉谦不再挣扎，亦未再言语，大有一番就此赴死的决绝，忍到最后气息濒绝，零星话语，低弱传来，“父亲……孩儿救不得你脱困……愧为人子……”

父子伦常，君臣之纲，圣帝微叹，伸手扯下了覆于碧嘉谦面上的那层素缟，传令道：“改道，去泉池。”

低睨一眼，圣帝失笑，再如何睿智也不过年方十八岁的少年郎罢了，难得见到这人居然还会流露出如此委屈的一面。

不由分说将身子微颤的碧嘉谦搂入怀中，圣帝道：“碧卿，莫怪朕如此待你，幽魂此人功法想必你历经此祸已是深有体会，朕所会不过皮毛便已令你生不如死，番邦国师，果然名不虚传，除非有日/你可破他这功法，破了他的外在，内里破绽才可一览无遗。你该知晓，番邦到底是番邦，茹毛饮血惯了，当初说是一并灭了前朝便平分天下，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些凶人不会善待我中原百姓的。你父亲碧云更是明白，但却又不明白，如今连朕都不明白了，不明白你父究竟何所求，或许在塔里清修，才可令他真正忘忧。你莫怪朕对他无情，比之情，尚有更重之事。”

不知听未听到，碧嘉谦兀自阖眸，似累极，浓睫下仍有未干泪痕，委实惹人怜爱。

“陛下。”

轿外传来话语声，圣帝启帘，“何事？”

“銮殿下去了灵泉山庄。”

眼底神色莫名，圣帝凝眉道：“可知原因？”

时任羽林卫上将军素和如风踯躅片刻，道：“据陛下贴身内卫一二三四所说，銮殿下要去给碧相奔丧，如雨暗处保护殿下一道去了。”

圣帝扶额，给碧嘉谦奔丧，这是没事找事的又派人去行刺了。

慈爱入眸，圣帝淡淡一笑，“此事无须理会，随銮儿去罢，以弥音召回如雨，余下之事亦不必再跟。”

素和如风抱拳，“是，末将告退。”

心头忽而掠过一丝异样，圣帝捉之不得，只方才一瞬，他似是懂了碧云所求，同为人父，无人不疼爱孩儿。

指腹贴着碧嘉谦脸颊，缓缓勾勒其五官，圣帝凝眉更深，方才有意以五弦铃尝试能否唤醒碧嘉谦内心的那股凶戾之气，哪知那股戾气未唤醒，倒是令碧嘉谦沦入了欲/境，那个令碧嘉谦挂在心上的人，究竟是谁？！

如此一来，他对碧嘉谦究竟是该防，还是该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