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日，百花含苞，离草萌新，雀鸟追枝而立低头梳理着羽毛，黑豆般的眼仁不时打量着树下只穿了单薄衣裳看书的人，确切的说，乃是盯上了桌上的谷粒。

书卷并不厚实，页面有些泛黄，封皮上仅简略的题了两个字——

忘我。

要说这内容则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寥寥数语只写着“春生于左，秋杀于右，夏长于前，冬藏于后”这十六个字，余下的便是标注了行气要点的人体经络图。

碧嘉谦认识这些看似朦胧晦涩的字，也略微懂得这些字的含义，所谓春生于左，明面来看指的便是春季万物生发，秋杀于右，以白话理解便乃秋风不留情，摧尽春季所萌发的万灵。

至于夏长于前，可理解为夏季昼长夜短，冬藏于后则刚好相反，乃是昼短夜长。

十六字的字面意思就这么多，延伸含义却格外幽深，如今用做忘我之息的论述，陛下这是想要考他——

是考也是验，考的乃是学识与眼界，验的大抵会是功法。

明白这些，问题也跟着来了，陛下缘何在扣着他这么久之后，还要考验他？

若不信任或觉得他的功法危险，大可将他直接杀了，为何要这么麻烦的将他扣下并且还妥当治伤。

不过陛下有一点算是做到了位，碧小郎君确实喜欢功法以及舞刀弄剑，天资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起码甩了藏在树后预备偷袭的那个棉花球小人儿几条街。

只闻一声妖孽看剑，那团棉花球当空跃起奋力直扑，却不知被哪里来的一阵劲风扫中，不仅木剑被扫掉，连裹成球的小身子也被扫到了一边，慢吞吞爬起，只觉鼻腔一热，两管子鼻血就这么滴了下来……

宫人自是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小殿下却浑不在意的将鼻血一抹，看着碧嘉谦，道：“你刚才甩袖子了。”

碧嘉谦慢手翻着忘我之息，连个眼神都欠奉，看不见的小脸上极快闪过一缕顽劣笑意，道：“殿下看错了，我不曾动过。”

“我就是看见了！今日根本没风，就是你甩了一下袖子将我甩飞的！”

小玄三不依不饶的预备上去挠人，心底一动，忽而收回自个儿爪子快步跑到窗边原地一蹦，穿成个球般的小身板这便挂在了窗户框上。

碧嘉谦瞥了个眼神过去，就观对方一双小短腿凌空各种弹蹬就是攀不上窗户，这便趁宫人皆低着头的时候拂袖一扫，只闻小殿下哎呀一声惊呼，转瞬便被那股清风扫了进去。

懒得理会窗户后传来的动静，碧嘉谦收回心神重又看着忘我之息，忍不住就想根据那些经络图行气——

但他知道眼下还没到时候，他还没过圣帝那一关。

视线依恋着书卷，随手由身侧筐中抓出几枚谷粒洒在石桌上，做罢这些他便继续看那些文字，浑然忘我之际连吐息也跟着放慢，整个人浑似一座石头假人一般。

小玄三攀着窗户双脚离地偷看碧嘉谦，偶有脑瓜一歪，像是若有所思——

这人真的不是妖孽，睡了那般久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对方不仅会跑会动还格外能吃，就是跟他一样也是个怎么都吃不胖的样子。

除此之外，长得真是好看！

玄三撇了撇嘴，就算不是妖孽，这长得也跟那画本上的狐狸精一般，充其量是个男狐狸精，小男狐狸精！

落梅轩的殿门被从外打开，玄三殿吐了吐舌头连忙将脑瓜缩了回去，一名内侍跑了进来，高声传道：“陛下驾到——跪！”

伺候的宫人头垂得更低，碧嘉谦迎了上去，拢袖躬身，随即跪下行了稽首大礼，道：“叩见陛下。”

“起来罢。”

圣帝看来心情不错，伸手将碧嘉谦拉了起来，转身便接住了从殿里蹦出来的小殿下，将人抛了两下，陛下伸手一捏小郎脸颊，道：“没少吃还是这么瘦，你的肉都长哪儿去了。”

“都长他身上了！”玄三郎告状告得底气十足，道：“他方才还将我的鼻子打流血了！”

“居然这么凶残？”圣帝笑着看向碧嘉谦，眼底微冷道：“怎么打的，不若给朕再比划一遍。”

碧嘉谦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摸了几下啄食鸟儿毛乎乎的脑瓜，抬眼道：“如陛下所见，我坐着，殿下背后偷袭我不成，反被风刮倒了。”

玄三殿鼓着腮帮子握拳道：“今日根本没风！陛下不要相信他这个妖孽！”

圣帝围观罢俩小孩儿的变相掐架，大笑着搂了小玄三坐到了对面，啄食的鸟儿俄顷被惊飞了，小殿下的注意力旋即被转移，眨了眨眼看着枝头的鸟儿，满怀不解道：“父皇，为什么他能摸一摸小鸟，而我们却会将小鸟惊飞呢？”

圣帝没应这话，点着桌面看着碧嘉谦，道：“手。”

碧嘉谦将手腕放在桌上任陛下捏住脉门，又捏了些谷粒放在玄三殿面前，道：“因为我给小鸟喂食了，殿下不如也试试，看看小鸟会不会回来。”

原来还能这般操作！

玄三郎恍悟之际捏了一枚谷粒，倍

含期待的看着枝头小鸟，“快来——”

“别说话。”碧嘉谦道：“你就安静的拿着，别让小鸟觉得你是要诱捕它。”

小殿下尽管不怎么相信，却依然按照碧嘉谦说的做了，圣帝不动声色的继续探脉，没过多久，那小鸟果然试探着飞了下来，落在桌上蹦了几步，黑豆小眼不时扫过筐子里与桌上的更多的谷粒，继而盯着玄三殿手心中的谷粒——

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功夫，小鸟蹦着尝试靠近，脑瓜歪了两下，蓦地伸头将那枚谷粒啄走了。

碧嘉谦稍显意外的看着捂着掌心像是被鸟啄疼的玄三殿，这棉花球小人儿总没事找事的欺负他，简直顽劣异常，但鸟儿却又不怕这人，当真奇也怪哉。

圣帝这时忽道：“你还会时不时的想杀人吗？”

碧嘉谦抬了个目光，玄三殿也跟着抬头，两人同声道了个“啊？”

小殿下似是发现陛下不是在问他，这便重又将心思放在了枝头上吃饱了梳理羽毛的小鸟，碧嘉谦则起身拢袖道：“回禀陛下，若不是濒临气绝亦或遭逢大的变故，那股杀心基本感觉不到了。”

“你觉得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冲击？”圣帝又道：“若你再次遇到危险，你的杀心会否蒙蔽你的意识？”

觉出陛下问得郑重，碧嘉谦想了一会儿，道：“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量去做，前提是，要看我遇到的是什么危险。”

圣帝道：“若是你父亲遇到危及性命的麻烦呢？”

碧嘉谦的神情变了，枝头上的几只小鸟不知感觉到了什么，一霎都飞走了！

玄三殿瞧得正有趣哪里肯依，不由跳出陛下怀抱追着小鸟跑远，丰长穆遣了其余宫人跟着过去，自己也跟了上去。

园中只剩圣帝与碧嘉谦两人，目光对上，陛下直言道：“不管你现在能否做到收控自如，我都不得不将你放出宫去。”

碧嘉谦像是斟酌了什么之后，这才道：“陛下想要我保护我的父亲，那请陛下说明白些，是只保我的父亲，还是要我父子都能活。”

圣帝抬眼道：“若我告诉你，让你拿自己换你父亲，你能做到吗？”

“我能。”碧嘉谦想也不想的道：“我能保住我的父亲。”

陛下纳闷道：“我看碧云对你并不好，你居然愿意舍去性命保护他？”

这回碧嘉谦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陛下对三殿也不怎么好，试问将我这么危险的人放在落梅轩，并且一放就是几个月，与他更是同吃同睡，我却不见三殿恨你？”

圣帝没生气，伸手敲了对方一个脑瓜崩，袖手道：“到底是碧云的种，动辄噎朕，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碧嘉谦瞥眼道：“他是我爹么，我保护他乃出自父子血浓于水的天性，陛下没来由的考我这些，真是没意思。”

就观小碧郎君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都扁了，陛下不由好笑道：“和着你觉得我应该拿这个考题去考你爹？那不必考了，你爹必然会弃你不顾，保他自己。”

碧嘉谦目光低垂，蔫不拉几的道了一个“哦”。

圣帝看着霜打茄子的碧小郎君，绷不住的乐道：“你瞧瞧你这心思比你父亲差了多少，你还小，但有些道理还是要告诉你的，某些时候，功法再高也远远不及一颗玲珑心。你父亲便是如此，多少江湖高手乃至是朕，对着你的好父亲，偶尔亦会败给他的足智多谋。”

碧嘉谦不晓得陛下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神情恹恹的看着自个儿脚尖，脸上不明显，心底着实是急坏了——

在他睡着的这段时日当中，必然发生了要紧的事！

圣帝揉着对方脑瓜，淡道：“宫里住了这么些时日，你父亲其实不止一次跟朕说过让我放你回家。”

碧嘉谦压住一霎来袭的喜悦，故作不解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回到父亲身边了呢？”

“这些你莫问，说了你也未必能懂。”圣帝道：“待会儿你随长穆去罢，你走了后三郎这处也能安生些，你父亲就在宫门外等着你。”

丰长穆这时过来，示意跟着他走，碧嘉谦有些留恋的看向那本书，道：“陛下能让我将那书带走么？半半拉拉的看不完，会闹心。”

圣帝将书卷递过去，伸手又刮了刮那张小脸，滑腻感传来，说不出的受用舒服，一把将碧嘉谦拽过来用长满胡茬的下颚去扎了几下，这才将人放开，“走罢。”

碧嘉谦点了点头又要行大礼，礼被免去，走出几步，忽而回眸道：“若我能好端端的活着回来，往后还能进宫见陛下么？”

圣帝有些好奇，道：“你还想再见到朕？你那身子多多少少也因朕才会伤得那般重，你不怨恨朕对你狠下辣手？”

碧嘉谦老实道：“怨，但你是陛下，所以怨了不如不怨，但是这些怨又不及你后来出手而救的这份恩情。再者，我虽然没有五感，但在前几日醒来时，这身子没瘦也不脏。睡那般久，就连一丝腐朽之气都没有，可见陛下待我龙恩浩荡，我分得清怨与恩。”

圣帝笑容稍淡，道：“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