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各路朝官慢步穿过通往紫薇大殿的金桥，期间并未瞧见碧云的身影。

文官位列左侧而行，武将则卸了佩剑走在右边，荀仪不时看向脚步沉稳的冯翛然，碍于丰长穆站在阶前相迎，这便没找到机会开口询问昨夜随后发生的事。

六部乃以吏部为首，掌大玄官员考核以及调动，随后便是兵部、户部、礼部、刑部以及排在末尾的工部。

此刻六位尚书看似以走在最前面的冯翛然马首是瞻，但按照与圣帝的亲疏程度来论，反倒是六人中最为年轻的素和寒拙略占上风，加之其乃兵部尚书统管京畿重兵，其余人对这位素和大人自当是和颜悦色。

唯独冯翛然除外，乃因他看不上素和寒拙的出身，外界晓得的乃是素和寒拙自小陪伴圣帝身侧，明面上是个书童，暗地里却是一名刺客——

别管是刺客还是书童，哪一个身份都难登大雅之堂，让这样的人掌管兵部，对于其他门阀出身的文官清贵简直便是羞辱！

冯翛然一揽衣袖，眉目依旧温和清雅，缀绣着仙鹤的大红官袍衣摆轻曳，在其余人愕然的注视下，只见他格外亲昵的一把拉住了素和寒拙的手，道：“寒拙昨夜歇得可好？”

丰长穆面色微沉，预备开口的前一刻对上了素和寒拙的坦然面色，这便袖手而立，没有言语。

素和寒拙反手轻握冯翛然，点头而笑，道：“冯尚书乃大玄栋梁，往后自当多为陛下分劳。”

坦然对温雅，这一招倒令冯翛然略感意外，两人不动声色的对了个眼神，冯翛然从素和寒拙眼中分明读懂了真情实意，不由道：“寒拙，咱们往昔怕是有什么误会，眼下内阁正值用人之际，你不妨考虑考虑，就算不为你自己，如风如雨这双麟儿，也要有人为他们铺路。”

户部尚书张嵩连忙走上前，跟着带了个笑脸，道：“就是就是，待会儿下朝我做东，咱们去苏记酒楼吃酒。”

两张友情牌摆在面前，素和寒拙摇头轻笑，松开冯翛然的手后退一步，拢袖道：“多谢抬举，今日寒拙怕是没机会陪两位大人吃酒，来日且容我做东便是。”

冯翛然没觉得失望，转身看着往紫薇大殿而去的素和寒拙背影，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直到张嵩提醒早朝时辰快到了，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荀仪围观了一场看似平静实则硝烟四起的较量，顿觉今日早朝恐怕不善，趁着丰长穆跟着素和寒拙而去，这便拉着冯翛然问道：“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碧云他——”

冯翛然淡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你睡你的，我歇我的，若云相有个什么事，也该是负责京畿地界的素和大人自行承担。说不得，今日我倒要恭喜冢卿重掌兵马大权。”

文官的计荀侯看不懂，其然也不愿意这样去祸害了哪个，故道：“掌不掌权的我不在意，横竖我擅长的也不是陆战而是水战，是我看不惯碧云这人，该我负责的我自会负责，就不牢绪夨担心了。”

冯翛然微微一笑，且道：“你家大郎要拜我为座师，冢卿若怀疑我的人品，那拜师之说便不提也罢。”

这不是要撕破脸，这简直是要揭一把荀侯的老父之心，只见荀仪忙道：“绪夨莫这般说，我不是怀疑你的人品，我就是有点儿……”

“冢卿跟个文官这般墨迹作甚，走了走了上朝去！”

其余三位武侯不由分说拉着荀仪往前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文官与武将互相看不顺眼，自古便有。

荀仪回了个眼神给冯翛然，歉然一笑的抱了个拳，下朝后我领儿郎给绪夨赔罪去。

冯翛然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只待荀仪收回目光往前走的时候，神情这才冷了下来。

户部张嵩与礼部王伦走了上来，后者赔了个笑，道：“冯尚书别在意，莽夫就是莽夫，不值得咱们结交。”

冯翛然没说别的，看似不领情的孤身往前走，上台阶之际，忽而回眸道：“苍柏昨夜也没歇好？”

工部尚书贺山一直在六部都是个透明人，耳闻冯翛然叫了他的字，不由抬眼看向对方，拢袖行了个礼，道：“有劳冯尚书关怀，下官汗颜，悉知云相要在南山竹林建造山庄，下官着实有些睡不踏实。”

帝都近郊南山，说白了乃是踏入帝都的必经之地，俨然便似帝都都城的咽喉，碧云要在这里建造山庄，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暂不说，让一个外族把控着南山这处，确实令工部尚书觉得不踏实。

冯翛然重又下了台阶拉住工部尚书，道：“早朝上你切不可说这些，明白吗？”

贺山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冯翛然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比起户部礼部乃至刑部的那几人，他其实更喜欢贺山这一类没什么心机的老实人，耽误至此，几人收整了别的心思，一道往紫薇大殿而去。

大殿正中跪了一个人，正是对陛下主动请罪的素和寒拙，圣帝高坐龙椅之上，目光隐在冕旒之后，没人瞧得见陛下的神色。

冯翛然与其他几位尚书相继站到自己位置，

好似没瞧见荀仪略显着急的目光一般，手执玉笏而立。

素和寒拙端正跪姿，腰背挺直，道：“启禀陛下，帝都不净，此乃罪臣失职，罪臣愿交出兵符——”

圣帝忽而摆了一下手，丰长穆更是好似迎哪个的一路跑下玉阶往外走去，包括素和寒拙在内，众臣一道回望殿外，只见晨曦中慢步走来一个人，因逆着光看不清这人是谁，但通过那不卑不亢的步伐，老对手们自然晓得乃是他们的宿敌来了！

碧云走得太慢了，几乎挪着步子一步步的走，丰长穆连忙扶了上去，目落对方手腕间的红肿淤痕，丰大伴认出这分明是捆绑痕迹，不由面色剧变，目光一霎对上了冯翛然！

“长穆。”碧云轻道：“我无碍，你且别瞪哪个了，扶我进去。”

丰长穆用的不是扶，搂着碧云几个轻掠直接来到龙椅座前，这个位置太过冒犯，碧云连忙拂掉丰长穆的手，拢袖道：“陛下恕罪，臣昨夜偶感风寒，起得晚了。”

圣帝没言语，目送碧云转身下了玉阶，偶有一个目光扫过对方腕间绑痕，再留意到这人每走一步便要扶一下腰，陛下不由狠狠磨了两下槽牙——

御风鬼手这哪里是得偿夙愿的将碧云吃了，简直是要将人往死里折磨！

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碧云捏出袖中玉笏，拢袖道：“陛下，臣有奏。”

圣帝压住怒意，道：“讲。”

碧云抬起头，道：“臣预备在南山建造灵泉山庄，此举乃大大有益于百姓民生。”

“我却不知云相所谓的有益民生指的乃是哪些。”

这话一出冯翛然便觉不妙，说这话的正是工部尚书贺山，果然老实人太老实了，也并非善事！

如今要阻止显然晚了，冯翛然只得上前两步，将贺山投出的矛头接过来，继而狠狠“扎”向碧云，道：“工部尚书说的对，我也想知道云相所谓的对民生有益指的都是什么，皆知南山位处帝都要道……”

“原来冯尚书一介文人也晓得南山乃是帝都要道？”碧云破天荒的与冯翛然来了一个硬碰硬，不等对方将话说完便道：“我建造灵泉山庄，概有灵泉在前，我自会前去昆仑山求取圣泉寒石至南山筑基建池，因寒石硕大沉重需人力搬运，期间可安置兵将充作工人囤积在边关之处，此举大可将劳民伤财这个罪名扣在我的身上，这样一来的好处尤多，其一便是不会令陕西那边以为我们在暗中练兵。二来么……更不会惊动番邦安插在我大玄内部的探子，就让他们以为是我没事吃饱了撑的，仗着得宠想要建个奢靡的安乐窝也罢！”

口吻像是气话，实则乃是令满堂震惊的戳心之语——

莫非陕西那边当真存有异心？！

这样的话抛出来，就连冯翛然也是格外震惊的看着碧云，将私恨上升到国家大事，碧云简直是要跟他来一个鱼死网破！

圣帝盛怒不迭道：“你简直是胡闹！长穆——退朝！”

碧云压住喉间痕痒，半步不让的看着圣帝，道：“我不是胡闹——这是唯一一个能够暂时令三方势力——包括南疆在内都按兵不动的法子！陛下创下大玄不过十几载，此时断不是穷兵黩武的时候！”

这话也说到冯翛然心里了，他一直希望圣帝当一个守成之君，如今碧云既然开了头等同触及圣帝逆鳞，他便跟着道：“陛下，云相的话不无道理，眼下大玄确实——”

圣帝踹了丰长穆一脚，喝道：“丰长穆——朕让你宣之退朝！”

碧云上前两步，急怒攻心之际，忍不住喝道：“玄紫君——你昏了头了！你不能一意孤行——你这样与被你灭掉的大丰朝昏君又有什么区别？！”

冯翛然简直要见了个鬼，无端端提及被圣帝灭掉的大丰朝，碧云今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圣帝更是气炸了肺般得蓦地站起身来，只是不等他走下玉阶去惩戒人，只见碧云镇咳两下一口血突然喷了出来，原地晃了两下，仰面而倒——

冯翛然下意识的预备将人扶住，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没人了，连陛下也没踪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