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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作者:南山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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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弦便过去翻找,果然在右上角的屉子里找到一大沓子报纸,便把它们全部抱到玻璃几上,找了近几日的报纸出来,一版一版地挨着翻看。

青苹手里端着个搪瓷茶缸,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坐,看她眼珠快速地左右移动,样子颇为认真,阴阳怪气着道:“哟,我们小姐平日也不爱看这些报的,怎么今儿个就一股脑地都倒腾出来

霍裔凡没等他说完,就催他道:“快叫张小姐起来,我现在就要带她走……”见张晋元目瞪口呆,又补充道:“裔风出事了,我要带张小姐去见他。”见他仍愣着缓不过神来,又厉声催道:“快点!”

“哦……”张晋元答应着,就赶忙跑过来叫门,一边说着素弦吃了安眠药,恐怕睡得死……

霍裔凡等不及了,退后几步,一脚便把门踹开,门上的毛玻璃登时现了大道裂纹。也顾不上失礼,就用力摇晃着熟睡的素弦:“张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张晋元看他急慌慌跟热锅蚂蚁似的,自己反倒就不着急了,立在一旁眯眼看着。素弦睡得正昏沉,这会儿朦胧间被人弄醒,当下也一脸迷茫,又缓了缓,看见是霍裔凡,疲倦的睡意顿时消解了大半。听说霍裔风出事了,匆忙就要随他去,青苹就随手拿了件外套过来:“小姐。”

霍裔凡只得背过身去,素弦匆匆地披上外套,套上布鞋,从梳妆台上摸了一块丝帕便往外走,边走边拢着头发。刚走到楼梯口,安眠药作用未消,头晕眼花,差一点就踏空栽下楼去。霍裔凡一心想着二弟的伤势,想来当前也顾不得许多了,心一横,一把将她抱起来就往楼下去,素弦心头抽紧了一瞬,还是由他去了。,汽车便一路疾驰。素弦略略缓了口气,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裔风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霍裔凡重重叹了口气:“就在昨晚,裔风带人在码头围剿走私国宝的罪犯,不料出了些意外,和那些亡命之徒发生了火拼,裔风便受了枪伤。”

她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他中枪了?严不严重?子弹取出来了么?”

霍裔凡道:“我离开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医生说子弹擦着肺部穿过,但还好没伤到要害。”顿了一下,又道:“他进手术室的时候还醒着,抓着我的手,唤着你的名字,我便赶来带你过去。”

素弦默然低下头,她不敢再去想这些事情,它们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头脑已然懵掉,只得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一个念头,如是一根刺激她魂魄清醒的针,直到自己身与心俱疲。

汽车在临江中心医院门口停下,他们赶到二楼,手术室外已然候着霍家上下老小,咏荷紧紧握着她娘的手,霍老爷也坐着轮椅来了。走廊里不远处有几个记者在张望,霍管家正肃着脸驱赶他们。手术室的灯亮着,看样子霍裔风还在里面。

霍家人也都看见大少爷带了素弦来,她匆匆出门,衣着发型也不讲究,只是瞥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素弦小心翼翼地站在霍裔凡身边,想仔细问问情况,见他焦灼的目光一直盯着手术室方向,也就没有开口。安眠药药力未过,她又是一直站着,渐渐地眼前就模糊了,只能看到白炽灯朦胧的影子,她咬紧牙关坚持着,用毅力与药力作着斗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医生来,众人立马都围了上去。那医生摘了口罩,笑颜道:“霍总长身上的子弹已成功取出。”众人听罢都欢呼起来,霍太太叫了声“阿弥陀佛”,差一点就晕过去,霍裔凡赶忙扶住她。

素弦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听到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不久霍裔风被推了出来,霍家人簇拥着跟到走廊那头的病房去了,素弦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想霍裔风大难不死,当下他的家人一定激动不已,自己过去也会打扰他们,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

她全身都疲乏到了极点,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头枕着手臂,就那么坐着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张小姐,醒醒。”

她睁眼去看,是霍裔凡,便问道:“裔风,他怎么样了?醒了么?”

霍裔凡道:“医生说没事了,还在昏睡着。”掀起不锈钢饭盒盖子,送到她面前,道:“吃点饭吧,将近中午了。”

素弦低头一看,是散着清香的虾仁蛋花粥,折腾了一晚上她也饿极了,就接了过来,拿起勺子便舀了一大口。

她也没说任何感谢之类的话,三下两下便把粥喝完,然后把饭盒交还给他。他递过纸巾来,她很自然地就接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擦拭了嘴角,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霍裔凡站起身:“张小姐请跟我来吧。”

她跟着他走到病房门口,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年轻女子迎面走出来,笑着道:“裔凡,这便是张小姐吧?”笑眼端详了她一番,道:“真漂亮,二弟果真有眼光。”

素弦亦打量着她,杏眼桃腮,柳叶细眉,相貌算得上中上之姿,面上脂粉扑得很重,笑起来眼角有些干纹。头发挽作厚厚的祥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当下烫发流行的年代显得有些守旧。想来她年龄也不大,但是这样看上去就显得老气。

霍裔凡道:“这位是我妻子凤盏,张小姐便叫大嫂吧。”

素弦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向病房里瞅了一眼,见没有他人,问霍裔凡道:“我能陪他一会儿么?”

霍裔凡表示同意,便和他太太一同离开了。

素弦走到病床前,他呼吸匀净安详,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他不再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这一刻她感到很放松。她的手托着下巴,可以这样一直安静地看着他,欣赏着他英挺的轮廓,浓浓的剑眉,她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原来这么长。她一直认为他的英俊不限于五官的完美,而在于阳刚洒脱的气质,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安静的时候是如此的吸引人,仿佛散发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到他。她的手指探到半空中,突然就悬停在那里,想象着他也许会突然睁开眼,一脸坏笑地看着她,那样她一定会脸红到发烫,就像这个季节里熟透的浆果。

她心里就在想,霍裔风,我是不是应该恨你呢。我曾发誓一旦掉入了你的陷阱,就要用一千倍一万倍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可是怎么办,我这里有一颗心,而且它不是用石头做的。如果一个人不愿感动,就不会感动,不想流泪,泪腺就永远干涸,那样该有多美好。

可是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不顾一切全身心地去爱你,总有一天,曾经费尽心机所掩盖的一切秘密,都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你面前。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么?如果你痛恨虚伪,痛恨欺骗,一如你痛恨那些黑暗势力,你会毅然决然举起你的手枪,用乌黑的枪口对准我么?

她越这样想,思绪就越混乱,以至于有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进来,也未曾发觉。

只听霍太太略带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张小姐,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谈。”旁的也不多说,便返身出去。

素弦望着她高傲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她弯下腰,轻轻握了下霍裔风的手,便跟着霍太太出去。

她走在她身后,到了走廊的末端,回头一看也并不太远,却觉得是好长一段距离。霍太太没急着开口,嘴角弯着却是似笑非笑,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素弦觉得很不耐烦,便从容一笑,道:“夫人有什么训示请讲,素弦洗耳恭听。”

“你说好笑不好笑,”霍太太冷笑了一声,“当初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就寻思啊,摆着这么一个可人儿,轮不到我们霍家,当时还真觉着亏了呢。这下可倒好,张小姐随便这么手指一勾,我儿子就喊着非你不娶了。我还就奇怪了,张小姐比起陶小姐,到底是多只眼睛,还是多个鼻子,怎么就引得风儿跟犯了魔怔似的呢?”

素弦淡然一笑,恭敬回道:“夫人说的那些个本事,素弦倒是不会的,我当夫人说笑就是了。当初二少爷一片痴心,我虽动了心,可也碍着其他,便没有答应。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二少爷待我情真意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一个平凡小女子,求不来别的,但是二少爷他这份情,我必须要报答。方才夫人也说了,既然您不嫌弃素弦,何不答应了,一家人都能快活呢?”

此时霍太太心里又何尝不憋屈,自己是长辈,气势却不占上风,无奈又冷笑了一声,道:“张小姐果然果真和一般的闺中淑女不同。我这样说你,你非但不恼怒,反倒面不改色,看来你啊,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她不喜欢素弦,但是这几句不阴不阳的夸赞,倒是真心的。

顿了片刻,又道:“我还要谢天谢地谢祖宗,好在张小姐不是什么山野村妇,我儿也并非不孝情种,这门亲事,我就勉为其难应下了。张小姐,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她带着切齿恨意,说出“山野村妇”这四个字,素弦很清楚她指的是谁,这四个字在素弦心里,是对她已死去亲人的莫大侮辱。她的手心攥得紧紧,指甲几乎要刺透掌心的肉,然而还是舒展了面容,莞尔笑了一下:“夫人的好心,素弦会一辈子感谢您的。”说到“感谢”二字,她显得尤为郑重。

夜幕缓缓垂坠,浓稠的墨色悄然间渲染了无边天际,秋日的天气总是燥闷,不久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珠就飘落下来。她倚着窗户,想象着风卷着黄叶扑簌落下,秋意渐浓,怕是明晨又要满院萧索了。阳台上的晚香石竹快要谢了,昨天夜里走得急,就忘了关照青苹要记得浇水。

在这个冰冷严肃的地方她无时无刻都觉得孤单,她是那样盼着他可以赶快醒来。是的,她即将成为这个旧式家族的一员,然而她自己心虚,他们也冷淡,霍家人在的时候她不敢在他身边过多停留,总是找个借口便出去了,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啊,盼啊,不断地为他祈祷。咏荷手臂的夹板拆了,一只手拉着家庸走过来,全然把她当作陌生路人。姑侄俩从她面前过去,家庸偷偷地回过头,小嘴一努同情的小眼神瞅向她,她对他用力点了点头,咏荷便严厉地瞪了一眼家庸,拉着他快步走了。还有霍老爷,他面相慈祥和蔼,可她面对他笑不出来。他看她守在这里一整天了,叫她先去休息,可是她婉言谢绝了。张晋元也来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了件厚夹衣过来。

夜间的雨越下越大,在这楼里站着本来不冷,但听久了那哗哗水声,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她已然发着呆盯着窗外的漆黑好长时间,身子也有些倦了,就转过身来,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余光里好像有个人在身侧不远处朝向她站着,她眼皮懒得抬起,也没有在意。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依旧是夜幕沉沉,她觉得暖融融的,就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盖着的衣服便顺势滑落下去。她捡起来看,是一件很眼熟的黑色长外套。细一回想,才想起昨晚霍裔凡身上穿的就是这件。她揉了揉被压麻的小腿,便起了身,慢慢移着步子到病房去。

屋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她望见霍裔凡在椅子上睡着,便悄悄走过去,看了一眼霍裔风。他依然闭着双目,似乎呼吸急促,她有些担心,手背向他的额头探去,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却也不像是发烧的迹象。她迟疑的空当,似乎看到他嘴唇动了一下,她以为他就要醒过来了,赶忙凑到他面前。却见他的唇又翕张了几下,似是梦呓般含混地说了几个字,她侧耳细听,原来他说着“住手”、“放下”之类的话。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使命。

她心生感动,爱怜地向他苍白的脸颊抚去,口中柔声唤着:“裔风,裔风……”

霍裔凡这时醒了,看见她与他挨得那样近,她面带忧伤,目光却满含着期盼和希望,也不忍打搅她。很多时候,他习惯这样看着她出神,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良久,他走了过来,小声道:“放心吧,医生看过了,他已然渡过了危险期,随时都会醒过来的。”

她把他的被角细细掖好,便起了身:“大少爷,现在几时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快五点了,张小姐也早些休息去吧。医院这边有了动静,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他把她抱上车

她满面愁容,担心地看了霍裔风一眼,摇头道:“熬了这么久,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他见她执拗,又道:“你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好不容易裔风醒过来,你又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她很不习惯他这么关心自己,便道:“我心里有数,大少爷不必操心。我还是去外面等着。”

“既然如此,张小姐便在这里守着,我出去吧。”霍裔凡道。

她微一颔首:“谢谢大少爷。”又把手边叠好的外套取过来递给他,“大少爷,你的衣服。”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端秀的面容上辗转徘徊,而她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转身去了。她背着身子坐在床前,头低下去,他知道那一对情人脸庞彼此挨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一个,便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晨光熹微的时候,霍裔风醒了过来,他的意识丢失太久,一睁眼恍如隔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觉得浑身提不上一丝力气,咬牙支撑了一下,胸口便有剧痛袭来。他大喘了口气,忽然就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伏在床头,白色的丝帕在发间松松地挽着,柔亮的青丝从她的肩膀垂下,一直垂落到他的床沿。她睡得很沉,看样子累极了,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满足的幸福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的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凉凉滑滑的,散发着幽幽的花草清香。他怕她这样受凉,想起身给她盖上一角被子,一用力就不由地咳嗽起来。

素弦听到声响便醒过来,而他怕她被自己吵醒,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这样对视了一瞬,她身心疲累,话没出口眸光已然颤动,泪水瞬时间夺眶而出。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这样默然相视,很多话儿就自然地淌到对方的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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