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的第二天早上，这天国子监还是休假，李维也不用上朝。

小长安早上起来和爹爹一起练了套拳法，用过早膳时候又开始射箭。早上的时间过半，小长安这才收到了徐岩的口信，两人约在一座茶楼里见面。

昨天宴会结束后，小长安就让人暗中保护回到客栈的姐姐们，没办法，姐姐们实在太惊艳了，觊觎的人怎么会少？

小长安跟李维交代一声，就乘马车到了约定的茶楼里。

“我找徐岩。”小长安对迎上来的侍者道。

这座茶楼没有开在闹市，而是开在相对雅静的边缘，茶楼名气不大，但实在装潢雅致。

“来了。”徐岩在雅间里喝着茶。

“嗯，久等。”小长安点头笑道。

“等什么啊！老子正憋得慌呢！甄复的事跟别人也没法说，只好找上你。”徐岩耸耸肩无奈道。

两人坐在铺着青白色软垫的炕上，徐岩叫了一壶清酒，侍者端了一壶酒、两只酒盏、几碟子下酒凉菜上来。

“我听说是甄复的姐姐要出嫁了？”侍者出去后，小长安这样问徐岩。

“差不多吧！”徐岩叹口气，继续道：“甄复他阿姐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好些的人家也不愿意娶她，差些的人家她爹娘也不愿意嫁，嫡出的闺女要是给人做妾室就更成了笑话。可这女儿家都十八了，还不出嫁就只能出家了，他爹娘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好挑了安定侯府三房嫡子。”

“侯府嫡子，虽然三房不能袭爵，但这个名头至少不错，但这个三房嫡子今年都三十岁了还没娶妻，小妾通房倒是一大堆，这不明摆着有问题吗！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这人叫宋中，在帝都是比甄复还出名的老纨绔了，他亲娘死得早，父亲娶了继室，继室又诞下一个嫡子，自然看不惯他的存在，于是从小纵着他，由着旁的纨绔带坏他，就将这人养废了。你说这样一人，甄复能忍心将自己阿姐嫁过去吗？”

“那他爹娘如何就忍心了？”小长安问。

徐岩摇头，语气中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鄙夷，“他爹自不必说，女儿什么的根本不在意，他娘倒是在意一些，毕竟是她亲生的，可女儿家终归是要出嫁的，再不出嫁家里要招非议的，她还怕影响自家儿子的名声呢！甄复他爹保证几句，她就屁颠屁颠的给女儿准备嫁妆去了。”

“那甄复怎么办？难怪他那天那样，岂不是跟家里闹翻了？”

“他能怎么办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的一切都是他爹娘给的，他要是敢忤逆，他就一无所有了。”

徐岩吃了几口酒，细细的跟小长安讲起自己前天与甄复的交谈来。

时间回到寿宴的前一天，那天一早，甄复拉着徐岩出去喝酒。

徐岩被他一路拉到酒馆，有些急躁的问：“明天就是万寿了，我府里忙得不行，你们侯府就没什么事吗？”

甄复拉着徐岩走在前头，徐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声音，“再有事，也与我们二房无关。”

徐岩一噎，知道自己嘴快了，但甄复一向是大大咧咧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的，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徐岩没有得到答案，甄复依旧拉着他到两人常去的酒馆了。

“我爹要将我姐嫁给安定侯府那个宋中了。”哐哐几大碗酒下肚，甄复满脸通红，这才打着酒嗝开口。

“什么？那个‘送终’？你爹这是咒自己呢？”徐岩打翻了酒碗。

“什么呀？”甄复嗤笑一声，“要是能换来他的平步青云，别说咒他自己，就是咒他祖宗十八代他也乐意。”

徐岩惊奇的看了甄复一眼，甄复这人的又狠又毒是因为无知和侯府撑腰，但他从来不会刻薄的去诅咒别人，平日里说到他爹也只是说：我家那个老爷子……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徐岩小心翼翼地问。

良久没有得到甄复的回应，徐岩疑惑地看过去，却惊讶地发现甄复在哭，这虽然不是徐岩第一次看甄复哭，但却是最揪心的一次。

甄复这个被惯坏的傻孩子就像是一时间长大了，他哭得很诡异，对！就是诡异，眼泪哗哗的从眼眶里流出来，嘴巴大张着，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就像是要崩溃一样。

徐岩也有十八岁了，他不仅比甄复大两岁，也远比甄复成熟，他知道憋着不哭会憋坏人，也知道人哭的时候不仅仅是靠眼泪发泄，更重要的是哭喊、哭诉。可甄复只有流不完的眼泪，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哭了，你像什么样？老子最讨厌男人哭了，哭就能解决问题吗？”徐岩朝甄复吼道。

“我是忍不住了。”甄复也吼回去。“我几天前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开始老子没当回事，只是跟我娘闹，可我娘一辈子不敢大声对我爹说一句话，更何况这么大的事？我就去求我爹，我说大不了我养我姐，我再也不出去鬼混了，我以后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实在不行我养我姐一辈子，只要不把她嫁给那个东西。”

“可你知道我爹说什么了吗？”甄复抬头看着徐岩，木木地问。

徐岩摇头，甄复哼笑道：“他说：你有选择吗？不管是我要嫁你姐姐，还是你以后要怎么样。你应该庆幸的是你是个儿子，不然就凭你这鬼样子，你以为我能容你在我跟前蹦跶十六年？”

徐岩被吓到了，他知道甄复他爹冷漠势利眼，可没想到那家伙能当儿子面说出这样的话，说真的，儿子落成这个鬼样子，难道就是他天生这样吗？他这个当爹的毫无责任吗？他有和颜悦色的对甄复说过一句话吗？

“你……你不要理你爹，他这是……”徐岩说不下去了，他想骂甄复他爹，可那毕竟是他爹，他不能让甄复背上不孝的名声，那样他的一生都毁了。

“你不要说话，你先听我说完。”甄复又喝了几碗酒。

徐岩难得乖巧地点头。

“你知道吗？我一开始哭还不仅仅是为了我姐，很多的是为了我在自己。”甄复顿了顿，继续道：“我发现离开了侯府，离开了我爹，离开了甄氏一族，我甄复真的什么都不是，我不像你们几个，你和文龙自然不必说，李家那小子有这么好一个爹还不是天天埋在书里学，就是太史恪我也比不上，人家学业优异，读出来就能做个小官，而我只能靠家族托关系买官做，那离了他们，我还活得下去吗？”

“你知道吗？以前别人说老子是纨绔子弟，老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现在老子多讨厌纨绔子弟啊！别人生怕碰着一点的女儿姐妹，他们能毫不在意的冷落欺负侮辱践踏，多恶心。”

“那你……可有什么打算？”徐岩问得勉强。

“我先得想办法解决我姐这件事，然后我就出去，离开侯府，我是二房的，学业又不出众，待在侯府我只会一辈子受制于我爹，到时候他给我娶个什么媳妇还不一定呢！”

“你打算去哪？”

“还不知道。”

“我已经十八了，我也准备离开国子监了。”

“你要去哪？”

“我还能去哪？”

“去军营？”

“对，不然跟我一起去？”

“……我想想。”

甄复沉默着，徐岩也沉默半晌，似是挣扎片刻，还是对甄复道：“要不……还是我娶你阿姐？我们虽然比不上安定侯府，但好歹这样名声也好些，你爹还是可能同意的。”

甄复盯着徐岩，“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兄弟，不是吸你血的蚊子，我再蠢也知道，这不是帮忙，这是利用。”

“甄复！”徐岩也急了，冲甄复喝道：“老子没有中意的女人，媳妇而已，只要听话不闹腾，娶谁不是一样？”

“你觉得娶妻不重要？”

“对！男儿志在四方。”

“但老子觉得重要，那是要给你生儿育女，陪你入土合葬的人。”

“甄复，我是个军人，我从来没想过在富贵温柔乡里老死。”

“那你要让我姐守寡吗？”

“守死寡总比守活寡好，至少我什么都是留给她的，养活她一辈子总是够的。”

“不需要，这是我姐说的。”甄复决然的说。

两人不欢而散，甄复知道徐岩那是天大的好意，换别人早感恩戴德了，可一则甄复问过他姐了，二则甄复也是真的在意这个兄弟，要真这么闹了，徐岩他娘非劈了他不可，他自己家里一团糟就罢了，没必要再弄得徐岩家鸡飞狗跳。

徐岩骂了甄复一路，回到家气还没消，他一回家就冲到他娘房里。

“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徐母真在一一核对明天万寿的事项。

“娘，我有事同你商量。”

知子莫若娘，徐母眼前一亮，惊喜道：“怎么儿子？终于看上哪家姑娘了？说出来，公主娘也帮你想办法讨来！”

徐岩这家伙油盐不进，徐母每天没少拿着大家闺秀的画像在他跟前晃荡，都被他挡回来了，这可成了徐母的心头大患了。

“儿子看中了史侯府二房的甄小姐。”

“哪个甄小姐？”徐母问道。

“就是甄倩，甄小姐。”

徐母脸色一变，“你干脆说甄复那个病美人姐姐岂不快些，何必跟你娘绕着圈子，你娘可还没七老八十呢！”

徐岩直接跪下，昂着头道：“反正儿子就要她。”

“你要她？我们就先不说那位甄小姐纸灯笼一样的身子，就说甄复那扒皮一样的爹，你以为娘不知道他们那一家是什么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你爹拦着，娘哪里会由着你跟甄复走近？儿子，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你的婚姻绑起来的不仅是你未来的妻子，还有她背后的家族，母亲不求太好，至少也不能只有弊大于利啊！”徐母摊手给徐岩一一掰扯着。

“娘，儿子的婚姻或许能给你们带来一些好处，但娶谁对儿子来说都一样，儿子不看重那些家室，儿子要上沙场了，可能这一辈子就娶这么一次亲，你就让儿子娶最让儿子心里舒坦的那一个吧！”徐岩磕头道。

“你这是威胁我吗？我就是生出这么个儿子来了？”徐母拍桌站起来。

“儿子……不敢。”徐岩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了。

徐母叹口气，扶起徐岩道：“儿子，你就是这点太像你爹了，都不把女人当回事。你以为你爹这么多年只有你娘我一个是因为伉俪情深？不是的，这段感情是你娘我小心把控的。”

徐母看着儿子不敢置信的眼神，继续道：“你爹是个武夫，你娘我也是武将家出身，弓马娴熟，这也是你娘在你爹面前说得上话的原因。你爹是个武痴，女人对他来说是足够就好，娘不能把他逼得太急，要张弛有度，这样才能尽可能的制住他。儿子，一段被人称道的婚姻大多是有一个聪明的女人抓住了丈夫，当然也有真心的男子，那时极少数的，夫妻同心更是难得。婚姻不是儿戏也不是赌局，那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娘不逼你，也不强制安排你，你也不能安排你自己啊！”

“可是……”徐岩急忙要辩驳。

“娘都知道。”徐母打断他，“你身边的人娘都关注着呢！史侯府那点破事自然也知道，娘知道你重情重义，也知道甄复那小子心眼不坏，只是被他娘宠坏了。可是人是有命数的，也许这就是甄倩的命呢？”

“儿子不信命。”

“可你娘信，总之只要我还活着，这件事你是想也懵想。”徐母斩钉截铁，甩袖离去。

徐岩彷徨而无助的站在原地，甄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呆呆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如果他离开了侯府，他是不是会被往日那些寻仇的打死呢？甄复已经无所谓了。

小长安听完了徐岩的话，她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