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安再醒来，不是在树叶堆中，而是在柔软的床榻上。

小长安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眨眨眼睛，兀自发着呆。有人撩帘子进来了，只听见来人道：“可算醒了，怎么师父一不在身边，就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原来是老人，小长安坐起来，额头还有些疼，小长安摸了摸伤口，对着老人委屈道：“师父，好疼！”嘴一撅，鼻子一酸，眼见着眼泪就要落下来。

这就是亲人啊！只有在这些真心疼爱你的人面前，你才能放纵自己的小情绪，因为你知道，你的眼泪对他们是有用的。

老人瞪她一眼：“你连命都不要的，还怕疼。”

小长安觉得师父有些生气了，眼泪都被吓回去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太莽撞了，讨好的笑笑，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花猫，等看着老人面色稍霁，这才道：“师父，徒儿错了啦！”

老人敲了她的脑袋一下，被她气笑了：“无耻的丫头，认错倒是快，只会哄骗师父。”

老人看了她的额头一眼，叹息道：“幸好伤的不是很重，不然要是撞成个傻子，你爹爹非得要了我这条老命。”

“哪那么夸张。”小长安笑道。

“对了师父，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小长安问。

老人哼一声，才道：“天都黑了也没见楚国的人回来，太皇太后派一堆人去找，好容易才找到你们两个。至于楚国那个十一，他是自己策马回来的，身上的伤不少，说是孙忠夺回一匹马，把他扶上马，自己拼死拖住那些杀手，这才得以脱身。”

“孙忠死了？”小长安问。

“死得透透的了，全尸都没一个，楚国的人只回来了十一和那个质子。”老人又哼一声，瞥了小长安一眼。

孙忠能为了保护十一毫不犹豫的舍弃萧延清，却也能为了十一舍弃自己的命，这个人……

小长安突然抬头问：“对了，萧延清怎么样了？”其实她早就想问了，毕竟萧延清伤的很重，只是怕师父责怪她一心惦念着旁人。

“死不了，也是他运气好，看在你的面上，他的腿师父给他治了，不会留下太大的问题，只是潮湿的时候会有些疼是难免的。”老人道。

小长安看师父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不由笑道：“师父不喜欢他吗？”

老人摇头：“谈不上喜不喜欢的，只是不值得你冒这个险。等你以后选择夫婿的时候可要牢记，师父和你爹爹万事不敢让你受委屈，可不是让你去作践自己的，为了别的男人自愿委屈自己，还说是什么无私奉献，是为了和他修成正果。那你就实在辜负了我和你爹的疼爱，我们就算是白养了你。”

听了这话，小长安哪里还控制得住，眼泪哗哗的流。她忍不住道：“师父，你这是什么话？徒儿哪里是那样的人，天下所有男人加在一起也越不过您和爹爹，若是能不嫁人，徒儿宁愿一辈子守着你们。”

老人叹口气，替小长安抹着眼泪：“师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这次实在太冒险，师父现在想想，还是忍不住后怕。”

老人看着她，继续道：“你已经八岁了，不算小了，普通人家的姑娘十一岁出嫁的都有。师父知道你一直聪明懂事的不像个普通孩子，做事也是有自己的考虑。这次也不是责怪你救人，只是不能搭上自己。有时候你换个位置想想，若是爹爹和师父，明知道做这件事会有生命危险，便是再重要的事，你希望爹爹和师父去做吗？”

“或许你想同我说，你救的那人是多么特殊。但是人都是自私的，师父尤其是，在师父眼里，这世上没有谁的命比你的珍贵，师父一直踽踽独行于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为师没有几年可以活的了，你要快快长大啊！”老人说完，转身出去了。徒留小长安一个人哭得不能自已。

有时候，有些事情，对我们来说仿佛是件小事，完成了它，我们甚至还自以为聪明，可回过头来找亲人炫耀，想表示自己多么出息了，却被骂的狗血淋头，颇有不让你哭得死去活来，深深记住这件事，我是不会停的势头。

小长安就是这样，她冒险救下了萧延清，自己心中还有些小得意，觉得自己机智极了，原本还想要老人夸她聪明，没想到回头就被骂成这样，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天晚上，小长安想了许久，她受了二十几年的现代教育，有些思想早已经根深蒂固了。她在这里还只待了八年，很多前人的封建思想，尤其是对女人的，她都就收不了。可是这就会显得她像个异类，虽说真理大多数时候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不管是哪个时代，异类都是不被允许好好存活的。

她或许该收齐自己那点的骄傲的心思，自以为了不起，有些看不起这时候的迂腐，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她其实并不特殊，这个时代的孩子大多早熟，几岁就应对事情极有章法，被人传颂的也不少，她并不算什么，反而像是作弊。

李长安从来不算极聪明的人，她出色的地方是善于反思自己，比起批评别人，她更擅长批评自己。

第二天一早，小长安被师父从被子里拖出来，小长安艰难地坐起来，顶着一个黑眼圈。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师父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我可是有伤在身。”

“你救的那个小子就要走了，不去看看？”

小长安猛地睁开眼睛：“什么情况？这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这么快就上路？”

老人看她这样子，睁着大眼睛，头发都炸起来了，不由笑道：“这次的事朝野哗然，太皇太后震怒，管理围场的那些人都被处决了。楚国使臣也不便多留，尤其是十一皇子，吓坏了，一定要回去，太皇太后无奈，写了信给楚皇致歉，又派人送他们回去，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驿馆了吧！”

“师父，你不早叫我。”小长安急忙下床穿鞋，披了褂子，急急地往外跑，顺便摸了一把头发。

到了驿馆的时候，果然见车架已经备好，一群人护着两辆马车离开了，小长安追过去，喊了一声：“萧延清。”

有护卫拦住了她，不让她上前，只见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掀开边上的帘子，露出一张白净漂亮的脸来。

“劳驾，让她过来。”萧延清客气道。

那护卫犹豫半晌，看了萧延清一眼，还是放了小长安过去。

“你来做什么？”萧延清看着乱糟糟的小长安问。

小长安觉得萧延清似乎有些嫌弃，不由被气笑了，快步跟上马车，然后道：“你以为我想来啊！一起床就听说你要走，鞋都没穿好就跑来了。”

萧延清看她一眼，发现她的鞋子的确是踏着的，没有穿上，不由的笑了。

这还是小长安第一次看他笑，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小长安没有多说话，也是一笑，然后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马车渐渐快了，小长安有些追不上了。

小长安抓着马车一角，快步追上，尽量凑近他，冲他笑道：“我想告诉你，萧延清的延清，不是人微言轻的延清，是美意延年的延，清风明月的清。”

萧延清一怔，而小长安已经松开了马车，落在了后头，萧延清探出头去，小长安笑着朝他挥手，萧延清点头，微笑着冲她喊道：“是美意延年的延，清风明月的清。”

小长安也点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轻轻地挥着手。

命途多舛的少年，只希望你的未来能自得快乐，若是有再见的机会，希望我们都已经走出了深渊。

小长安回到家，老人正在看诊，小长安乖乖的回去洗漱，然后来大堂帮忙。

下午，小长安闲得无聊，去小酒馆点了些点心，听说书人说书。

说书人说完了一段故事，底下的人喊道：“先生，就没有别的了吗？说点有意思的吧！”

那先生看着有些年纪了，闻言，笑道：“既然各位看官这么说，那老朽就讲一个真事吧！”

“昨日朝廷不是从鹿鸣山秋狩回来吗！那在座的各位，有知道三十多年前鹿鸣山的故事的吗？”

底下的人互相对视着，都是摇摇头，问道：“鹿鸣山不是围场吗？能有什么故事？莫不是猎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说书先生摇摇头：“那时候鹿鸣山还不是围场，老朽也还小，这一切都只能说是偶然。”

“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底下的人被他说的心痒痒。

说书的点点头，认真说了起来。

“那时老朽还只有十岁，贪玩跑进了鹿鸣山里面。那时在位的皇帝还是当今这位的爷爷。当年我们西晋有一个顶顶可怕的杀手组织——黄泉，按理说老朽这样的普通人是没机会知道的，但是那次，我在鹿鸣山看到了……”

小长安听到他提到黄泉，也是心下一惊，这不是师父曾经提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么？她知道玚是师父的故乡，也想着打听一下，可是自己连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又从哪里打听起呢？真是无巧不成书，今儿倒是让她遇上了。

底下的人也忙问：“看到了什么？”

说书先生叹口气，继续道：“看到了尸山血海，真的是满地满地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应该足足有百来人。黄泉是个不小的组织，有千人之众，个个都是身手了得的，可这次，却是一个人，杀了他们百余人。我那是还小，初生牛犊不怕虎，被那股子血腥味吸引着过去的。没成想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哪里唯一活着的一个人，手中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坐在尸体堆成的山上发呆，一身原本就是红色的衣服更是红的滴血，浑身上下都是血，但都是别人的。突然那人转过头朝我这边射了一箭，原来他袖子里有弩箭，我吓得跌倒在地，却不敢发声，回过头，却发现原来是一只鹿，那支箭插在了鹿的后腿上。”

“我差点吓死过去，可就在这时，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声，我惊恐的回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正抚摸着那只鹿，温柔的给它拔箭，上药，包扎，口里还说着：‘乖孩子，不疼，不疼！’她漂亮极了，就像是山里的妖精，她看着我一笑，走过来安慰我，轻柔的抚摸我的头，然后朝那人走去。”

“那人看着她朝他走过去，没有什么反应，我当时害怕极了，我以为那个男人会杀了她，可是他们好像没有动手，只看见她好像对那人说了些什么，用自己的衣袖擦干男人脸上的血，再等我回过神来，就找不到那个女子的踪迹了。而那男人坐在尸堆上，竟然落下泪来。”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那地上一地的尸体，我隐约看到一个令牌，上面写着‘黄泉’二字，于是此后，我晚上总是做恶梦，白日里就有意的去打听关于‘黄泉’的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算是打听清楚了，原来在那日之前，黄泉组织的天字一号杀手叛变了，杀了许多追杀的人，然后自戕了。又有人替他报仇，带人杀上了黄泉的老巢，最后‘黄泉’还剩下百余人逃跑了，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都再也没了踪迹。”

“老朽估计，那百来号人就是那天在鹿鸣山上的一地死尸，至于那个男子是谁，老朽打听不到，那女子就更是不用说了，来无影去无踪，怕是山里的玄鹿变化的妖精，来劝慰那个一身杀戮的男子的。”

说书人说完这个故事，台下的人多是质疑的，小长安却是沉默了，桌上的点心一块没动。

她想她或许知道那个男子是谁，很大可能是师父，原来师父向他们隐瞒了自己这一段，原来他不只是幕后的操盘手、看戏人，他也出了手。

至于那个女子是谁，小长安不得而知，大概真的是玄鹿幻化的妖精吧！知道她的师父陷入魔怔，知道他其实也有一颗再温柔不过的心，特意来拉他出深渊的。

又或许是这个说书先生自己魔怔了，幻想出来的女子。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