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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广州城一新如洗，明净的晚霞洒在得翠洲上，五彩斑斓。

叠墨成翠的苍山下，栖彩楼前车水马龙，富贵公子、大家少爷熙熙攘攘地朝楼中走去。一顶华丽大轿在门前落定，小厮装扮的松月打起软帘，公子模样的献玉身着玄色长袍、头戴嵌珠软帽，施施然从轿中走出。

下得苍山，献玉暗自发誓，哪怕是踏遍星虹记各处，也要寻回龙七。这第一站，非栖彩楼莫属。

献玉稍整衣饰，身姿飒爽地登门入室。

一位妈妈迎了上来，见二人衣饰华贵、面容清俊，笑容满面，“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

“彩娘。”

妈妈闻言一愣，上下打量着献玉，公子年纪轻轻，生得十分俊秀英挺，举手投足亦非凡俗之辈。看着眼熟，却又着实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烦请妈妈将此物交与彩娘。”松月上前递上玉钗，刻意压低声量，变粗嗓门。妈妈依然面露讶异，狐疑地盯着松月仔细看了好几眼，正欲相问，松月忙嘘声阻止。

妈妈颇经世事，深谙装聋作哑之道，收声不再多问，客客气气地将二人领至堂中上座。不多久，妈妈又折了回来，神态恭敬地道：“二位公子，青榕馆有请。”

从栖彩楼正堂行出，在各院一路穿花拂柳，曲折纡回。亭台楼阁依旧，莺歌燕舞如昨，万千风流气象，隐在笑语间。待行至青榕馆，恰是掌灯时分。

彩娘在青榕馆前等了好一会儿，见献玉款款而来，上前迎了两步，笑盈盈地道：“公子多年不见，愈发英姿飒爽。”

献玉为避人耳目，刻意隐藏身份，见彩娘如是言，便会意地笑笑。

彩娘打量端立在侧的松月，已然褪去青涩，眉宇间沉稳干练，不由点头称赞，松月恭敬地回了一礼。

两个丫头打开院门上的铜锁，在前掌灯引路。一行人绕过枯瘦石屏，转至院中。丫头将一盏盏风灯点亮，眼前的景象，让献玉迈不开脚步，青榕馆里一物一什仿如她在时，地锦更为绵厚、密不透风地未露出一丁点儿石墙，宫粉色的蔷薇喷薄如云，两株小玉兰已亭亭如盖，青果榕高出一大截、叶密花稠渐成苍天之势，淡紫色的小花球如撑开的小伞，稚趣可爱，树下的石桌在青灯下散发着柔光……

彩娘使了个眼色，丫头婆子尽数退去。

“自你去后，此馆便封门划禁，旁人不得出入，只遣了小丫头日常打扫。”彩娘柔声道，七爷的心思细腻起来，连她都比下去了。

献玉忽觉鼻子微酸，眼眶发热。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道，“彩娘可是等着本姑娘回来当花魁呢……”

“岛主名震雷州湾，栖彩楼区区花魁如何比得。”

“彩娘真是千里眼顺风耳，四海之内无有不知，无不有不晓。”

“有那本事，早该迎出珠江口，何至于岛主找上门来亦不知。”

“实不相瞒，此番专为龙七而来。”献玉目光炯炯，毫不掩饰，“彩娘上次见龙七是在何时？”彩娘是龙七极为信得过的心腹，或许知其行踪。

彩娘依然笑着，一丝惶惑在眼中闪逝，不动声色地反问，“发生了何事？”

“龙七离开了落沙岛。”献玉答得出其不意。

彩娘默然不语，目光闪烁不定。晨起收到郑国华飞鸽传书，道七爷已行船北归。正是纳闷不解之时，她倒找上门来。

“龙七易容成算命先生，化名关半仙，是也不是？”献玉断定彩娘知其内情。

彩娘望着不知疲倦地围绕着青灯的小飞蛾，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半晌，坚绝地答道，“是。”

献玉后退两步，坐于石几上，尽管早已估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听彩娘亲口说出，胸口止不住心潮澎湃，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在抖动，“明明拒我千里之外……为何要这样做？”

“这些话，七爷严令不得说与你知。如今也顾不得了。”彩娘也在石几上坐下，叹了口气，“他有病。”

“那是自然。”献玉十分认同，简直是不可理喻的病。

“七爷素不在人前提及他之固疾，于我亦不例外。若非此次华叔担忧七爷身子扛不住，也不会与我透露半分。”

“他真病了？”献玉面露讶异。

彩娘这才发觉她会错了意，“七爷的大哥是青竹帮帮主郑文钧，岛主知晓？”

献玉点头。

“其实七爷兄妹七人，他是老幺。郑家人丁虽旺，却不好养活，幼不过十岁、长不过四十即亡。七爷六岁没了三哥四姐，八岁五哥走了，十岁爹爹过世，还有两个姐姐更是落地就去了。”

“不是郑家杀戮太重？”献玉暗自心惊，郑启安那小子死活不肯习武，不就是这个由头么。

“似乎是母胎里带来病根子，七爷自小身体孱弱，他娘亲带着他遍访天下名医皆无法子。直到在一处荒山无意间救下哑伯，才得了甘泉汤的方子，如此静心将养，身子倒无大碍。”

献玉认同，事实上龙七比常人还硬朗些，但她心头一直有个疑惑，“他毫无征兆地在我跟前晕过两回。”

“许是心绪过于激动。”彩娘猜测道，“哑伯说过，此类病症只宜心如止水。”

原来如此，献玉恍然大悟。

“彩娘看得出来，七爷是真心喜欢岛主。”

“喜欢还要赶我走？”献玉不认为这是可以原谅的理由，不依不饶地道，“谁的脑路如此清奇？”

“可不是，七爷转背就后悔了。”彩娘笑道。将献玉自黄浦船坞走后，龙七如何茶饭不思，心神不宁，整日守着信鸽盼她消息。又如何扮成关半仙，如何将水师追杀的消息传于张德九，如何命青竹帮引开水师追兵、堵截铁扇帮入石家镇水道，又如何助她诛杀石二等事一一道出。

石氏宗祠的黑衣人是他安排的？原以为逃离石家镇是她英明果断，跑路及时，未料是他在暗中相助。献玉不觉眼眶湿润，哽咽着，“可他为何要扮成关半仙？”怪不得关半仙在落沙岛采买补济从未遇劫，又算得一本好账……

彩娘摇摇头，她也弄不明白，“或许是想让你彻底忘了龙七……”

“蠢。”献玉骂道，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或许七爷怕他也命不假年，不忍丢下至爱之人。”彩娘推测。

“命不长就更应该早些娶妻生子。”献玉咬着牙，泪如雨下。

“谁又能劝得动七爷？”彩娘无奈，“你知道的，郑帮主都拿他没法子。”

可不是，诓骗青竹帮帮主，她也有份，“彩娘可知他此刻在何处？”

“苍山，竹里馆。”

“果真？”

“哑伯前脚抱走小金鱼，你后脚便来了。”

竟是如此阴差阳错，献玉不由泪中带笑。

彩娘一脸欣慰，将玉钗递还给她，意味深长地道，“此钗非栖彩楼之物，乃是七爷自安南战场带回。”

安南战场？献玉将信将疑地接过玉钗，见彩娘不似玩笑，抄起网刀割开钗头的金圈，凝神看去，第一朵花蕊中赫然刻着漏刻一笔的玉字。不错，是络纬哥哥送的那支，是她在安南战场丢失的那支。

献玉冲出青榕馆，疯了似地朝苍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