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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住持的死讯传遍萧地。

这是萧地宗寺的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情，成百上千的信众不约而同地涌进康城，他们要去缅怀自己的精神领袖。岳平这个亲生儿子此时只能不争不抢，按照规矩，任由僧众们把父亲的葬礼办在伏龙寺里。

他此时还不能悲痛地过于显眼，他要给父亲留下干净的名声，把一个忠诚于信仰孤老终身的意识之主的美好形象，毫无差池地放进信众的心里。

此时的康城熙熙攘攘，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岳平的亲人们，除了远在岭南的王芃芃，在京城考察槚号旗舰店开设的林月芝之外，其他的近处的都聚集在康城，从信众们的悲痛上，叠加属于亲人的、却沉默的悲伤。

岳三娘默默地在福兴槚号的祭室里，摆放上岳平生父的牌位。为了避嫌或者避免在后世引发正义，没有用他的真实姓名、职务或是荣誉，只是用一个空白的版面来默认这个人的存在。这个牌位端端正正地站在岳平生母的旁边，像一个深奥的、无奈的、虚无的问号。

三娘旁边的岳平，跪在祭坛前面，泪流如雨，却沉默。那一声声低沉的哭泣声，像萦绕在耳边的沙哑哀乐，因为得不到顺畅抒发显得更加悲凉。

这种感受就如一个人置身于荒原，找不到来处，也不知如何归去。空无，却要活着。

此时，雕花木门外，传来一个怯懦却清脆的声音：

“岳平舅舅。”

岳平拭了拭泪水，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见可卿倚靠在门旁，怯生生地往里看。

“可卿，过来。”

岳三娘轻轻唤了一声。

可卿跑进来，附在岳三娘的怀里。

“这个是你岳平舅舅的父亲，你应该叫外公（金秀认了岳三娘为干娘）。”岳三娘指着那个空白牌位说。

“外婆，为什么是空的呢？他没有名字吗？”可卿眨着大眼睛问。

“你就叫他鸢尾外公吧。他和你岳平舅舅身上都有一模一样的呢！”

可卿脸上的问号没有消失，但是看到外婆这么肯定的样子，也乖巧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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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一件更加轰动的事震动整个康城。

里克尔带领总督府的官兵，包围了福兴槚号，罪名是“宗教和商人勾结，企图谋反”。

福兴槚号几乎所有人被官兵带走，只有伙计们免遭其难。

和岳平很亲近的伙计小六子带着掌柜的命令，到李先生的学堂找可卿。李先生主动将两人藏在自己家里，等待风声过后，再从长计议。

身陷囹圄的岳平、岳三娘、白虎、金秀、泰福等人非常慌张，还没有从整件事情中回过神来。父亲的葬礼刚刚结束，还没有从灰暗的情绪中走出来，怎么又遇到这档子事。金秀十分担心女儿的安危，听岳平说有小六子照顾，才稍稍安心。

而且罪名不小，如果真的属实，那是杀头的罪。

现在怎么办？岳平紧急思考。父亲已经死去，康城的靠山已经倒了。找岳父，找庆王爷，可是无人送信，按时间推算，此时，岳父应该和妻子还在京城。

他试着通融看押他们的护卫，但是护卫态度十分冷淡，看来毫无回旋余地，这种重罪没有护卫愿意冒险。

关押后的第二天。里克尔就主持了审讯，而且是公审。

岳平看到堂上危坐的里克尔，一下子明白了。这件事是里克尔一雪萧北大烟案的耻辱的，自己后来已经抽身，也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里克尔当然是为了报仇，但是这不是唯一原因，主要原因是为了给冯碧河一件礼物，一件在政治上增光添彩的礼物。

“岳平，该当何罪？”里克尔一脸严肃，仿佛第一次见到岳平一样，过往的两人的交集已经化为乌有。

“里克尔，你别血口喷人！萧北大烟案，你脱不了干系，此时我也不会为你保密了。”岳平大声说。

“哼哼，胡说。萧北大烟案乃是庆王爷亲自审结的案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里克尔毫无惧色，“看来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带证人！”

护卫押上来两个人。

岳平怒目圆睁，认出了两人。一个是伏龙寺的中师顿拉，一个是父亲殿内的小僧人。一脑门的血涌了上了。

“证人证词。”里克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小僧人说道：“禀告总督，他确实是我们主持的亲生儿子。主持卧榻期间，岳掌柜还来亲自喂药。而且经常到主持的寝殿，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把我们支开，小人也不知他们在聊什么。有的时候，主持突然出门，回来又换下一身黑衣，我估计，也是和岳掌柜见面去了。”

“岳平，你还不认罪？”里克尔说。

“就算我们真的是父子关系，就能证明我们勾结谋反吗？”岳平说。

“好，你承认你们是父子关系就好。另外一个证人，说出你的证词。”里克尔冷笑道。

“报告总督。我能证明岳平和主持关系不如他说的那么简单。”顿拉说到这儿，对着前方看热闹的群众，大声说，“大家都知道‘肆北茶园’吧，那是布托寺的寺产，现在就在岳平手里。而且他获得这片茶园的时间非常奇怪，就在主持入主布托寺之后，原来槚园主黑则死之后，你说这不是借助主持的威望，侵吞资产是什么？”

前面的群众里，爆发出热闹的议论声。

“看不出岳掌柜平时挺正直的，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呀。”“借助父亲的地位，中饱私囊，好可耻。”“他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呀，伪装得挺好嘛。”.....

“你还有什么说的？”里克尔见台下舆论有偏向，便信心十足地厉声问道。

“里总督，这些都是个人之辞，不足以作为证据。而且，这和你抓我的罪名有关吗？”岳平问道。

“大胆岳平，你徇私枉法，还这么嚣张。”里克尔一副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样子。

群众已然完全倒戈。他们对这个披着羊皮的伪君子嗤之以鼻，而且岳平缺乏足够强悍的反驳理由，也成了承受口水的重要原因。舆论俨然被煽动起来了，大家被怒气冲昏头脑，没人去认真想岳平问的问题，这些话成了众人眼中的狡辩。

里克尔视线收回到岳平身上：“据可靠证据，你的妻子和岳父此次到京城，就是打着开设槚号的名义，为谋反收集讯息的。”

“胡说八道。”岳平怒斥。

“带证人。”

这是，一个熟悉的人被带了上来。

“快马运途”的李掌柜。

“你来干什么？”岳平大喊。

“岳掌柜，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旁观了。我作证，确实岳平的妻子和岳父是到京城收集讯息的。临走前，还跟我吐露了他们的意图。”

“什么，你胡说。李言，我真是信错你了。”岳平哭诉道。

李言脸上掠过一丝难色。他没多做停留，说完话，就离开了审讯台。

“证据确凿，该当何罪？”里克尔问。

“冤枉，冤枉。”岳平大声呼喊。

“带下去，明日行刑。”

人群逐渐散去。站在人群后方观看的李先生也回了家。

“李先生，情况怎么样？”小六子见李先生回来了，便冲上去问。

“明天行刑。恐怕岳掌柜逃不过这难了。”李先生喃喃道。

“什么？岳掌柜啊！”小六子大哭起来。

旁边的可卿也跟着痛哭。

“别哭，哭也没用。现在保重岳家的后人更重要。岳掌柜对我有恩，我这次一定要救你们两个。”李先生说，“现在康城西边重兵把守，是为了截住从京城回来的月芝。你们从西边走不掉。这样，你们从东边走，绕行到萧北，争取出境。”

“我们怎么出去，什么也没有，还不得死在中途呀。”小六子说。

“你听我说。之前我送给岳平一个前朝绣球，这个东西能够救你们一命。”李先生压低声音，“有个浮国的收藏商人一直想要我这个宝贝，我一直没给。现在你就拿着绣球，去找那个收藏商。”

小六子止住了泪水：“我知道掌柜把绣球放在哪里，但是现在我没办法回去呀。”

“今晚夜深人静时，偷偷回去。现在总督府所有目光都在岳平身上，还无暇顾及他家里。”李先生说。

“嗯。”小六子点点头。

晚上，小六子悄悄回了槚号。在旁边观望一阵，发现确如李先生所说，没人把守。他便翻入后院，偷出了绣球。然后他摸到店铺的柜台前，像找点现银随身带着，可是只找到几个零碎，一张银票也没看到。恐怕都给掌柜夫人，去京城租店铺、打理人脉去了吧。

小六子贴着街道的墙根走，悄悄回到李先生家。

李先生见到绣球，心想妥了。边立马写了一封信给收藏商：

切诺兄弟：

见信好。我托两位小友给你带来这只前朝绣球，不取分文。请你好好照顾这两位小友，算作代偿。

李先生把信封好，又在封面上写下这位叫切诺的收藏商人的地址：

浮国杰瑞槚叶庄园：索托市，谢利镇，362号。

然后从立柜里拿了几张数额较大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放进小六子和可卿的背包里，嘱咐他们连夜离开康城。

夜色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快速朝康城东面走去。

这一别，就是沧海桑田。

第二天，就在康城那片绿草茵茵的赛马场上，岳平、岳三娘、白虎、金秀、泰福被锋利的刀刃，砍下了冤屈的头颅。

岳平死后，里克尔迅速抄了岳平的家，把值钱的东西拿走，放进总督府的库房或者自己的库房里，然后快速把这个消息告知了京城的冯碧河。

“快马运途”的掌柜李言，因为慑于里克尔的威势，做了伪证。但是又因为自己的内疚，想着帮岳平做点事。他悄悄派人出城，把消息带到安城，然后这一噩耗又迅速传给林月芝。林月芝在悲伤之余，也不敢再回康城，连安城也不敢回了。

她想着快把这个消息告知庆王爷，以求保全自己、父亲和女儿。可是，等待她的，确实一件残酷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