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尔失魂落魄地朝梅城县衙走。金县令安排一个护卫跟着他。到了县衙，里克尔像烂泥一般朝地上滑。护卫立马把他扶到客房，并请了一个医生给他瞧病。

医生看后，疑惑地捋胡子、摇头。

“这位大人得的什么病？”护卫凑到医生跟前问。

医生继续摇头：“脉象正常，不像得病。恐怕你得求救黄道堂。老夫没有办法了。”

黄道堂，是梅城有名的巫师，擅长各类巫术之道。由于他长年与血污、厉鬼等打交道，所以梅城老百姓出于忌讳，一般不随意求救他。

这是我做不了主，还是等老爷回来禀告了再做计议。护卫想。

大约一个时辰后，金县令回来了，听护卫一说，有些犹豫。按道理，出于同僚道义，应该出手相助，但是黄道堂一出马，必然乌烟瘴气，不是黄纸满天飞，就是各种奇异香料竞相燃烧。县衙毕竟是公共场所，也连着自家私宅。如果让家里的厉害老婆知道了，肯定免不了被拧耳朵。

想到这里，金县令耳朵上的旧伤发痛。这里是老婆每次撒气，必然会狠狠揉捏的部位。自己已经留下心理阴影了。作为一个怕老婆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自从结婚后，他一双招风耳再也没有长过冻疮。

金县令思来想去，确实不能拒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庆王爷在此，自己也不能过于刻薄。最后，他想出一个好法子，并巧言修饰一番，给庆王爷说了。

“王爷，下官有个好办法，能让里总督痊愈。”

“说来听听。”庆王爷忙着回京城给老佛爷和皇上报喜，现在里克尔身体欠佳，自己离开也显得不体恤下属，所以听到金晟想出好办法，心里生出些许欣慰。

“梅城西面有座灵鹫山，山上鸟语花香，气候适宜，最适合休养。我想把里总督送到灵鹫山，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再让梅城著名的巫师——黄道堂，亲自给他做法驱鬼。相信用不了多久，里总督就能恢复本元。”

“好办法。金县令思虑周全。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

“是，庆王爷。”

当天，县衙的人各自有了去处。

庆王爷和几个京中官员安心地回京，金晟安排了几个做事细心的人陪着里克尔，里克尔的人部分回康城报信，部分跟着里克尔去灵鹫山休养。

至于宋成的人，在庆王爷的亲自安排下，回林城大狱，因为，里面关押的重刑犯个个都是不定时炸弹，可不敢掉以轻心。尤其经历了风吟谷劫狱事件，宋成的心如风声鹤唳，此时回家守着是最安心的做法。

于是，各自散去。

里克尔在灵鹫山的前七天，依然精神恍惚，嘴里含糊不清。经过黄道堂的作法，情况好些了。具体经历了什么，可以从梅城人的街谈巷议中拼凑出概貌。

据说，黄道堂测出里克尔是厉鬼缠身，他专门做了驱鬼仪式，燃烧了鬼小人，并用雄黄驱邪，损耗了百年真气，才把里克尔从生死线上救回来。

小道消息沸沸扬扬地传着里克尔的事情，当天前往刑场观斩的人不由自主对号入座，一边感叹厉鬼的阴魂之难缠，一边找黄道堂买香蜡纸钱辟邪。这段时间，黄道堂的生意比以往更加红火。

里克尔在灵鹫山休养的时候，他的事情已经传回了康城，舆论引发的浪潮从梅城震荡到了康城，又以更加离谱的解读传遍了整个萧地。有人把里克尔解读成不畏邪鬼亲自监斩的好官员，有人则说他这是坏事做太多遭到的报应。

福兴槚号的伙计早就把这消息传给了岳平。岳平秉持着不背后言语他人的优良品德，没有对此事做任何评价。此时，他是知道真相的。他知道里克尔手里的冤魂太多，所以会被其中的部分选中，于是真身和灵魂在另一个国度遭到凌迟和惩罚。

他一边慨叹世间自有其法的同时，也对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保守态度感到难堪。他不如年轻时候的勇敢正义，而选择了更加小心的态度处理危机，这让他在涌动的男人气概之间煎熬，也让他窃喜于对自己建立的事业的保全。

哎，世间就是如此无常。时间的流水一去不复返，青春的勇气再也不回头。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做选择的勇气，他也会如此做。他已经成熟到对无常产生了极大的敬畏，以至于微曲双膝、低头臣服。这种成熟其实是一种溃烂。

总算躲过一劫。岳平想：父亲应该感到欣慰吧。早在之前，父亲两次提醒他要小心谨慎，并力劝他从萧地大烟事件中侧身出来。他乖乖地照做了。正是因为这种及时的伏身，才躲过劫难的选择。

可是，这次劫难躲过了，下一次呢？

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在这个时间段，为躲避恶神之箭的射中而欢欣鼓舞吧。下一次，又再说吧。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么迟缓。哪像年轻人一样迅疾、朝气蓬勃、黑白分明呀。现在的岳平，更像是一只树懒，缓慢地选择、回击、接纳，但长时间的焦虑。年轻人将这些归结于年迈、死板、自以为是，但是岳平知道，这一切源自于悲观。

岳平的头脑还有其他的事情占据，他就用这种迟缓为这些事找到周旋的办法。比如球球他们去岭南的行程是否安好？王志带领的黑帮会不会再找茬？萧地大烟案后面有没有未尽的硝烟？还有，岳父林丰衍的回家行程，他要为他打点好行装。

一件一件的琐事堆积成福兴槚号这个大家族的基础。哪一件他都不能马虎。

这不，王志又找上门来了。索措死的那天，这个盘踞康城各个角落的黑帮就把岳平缠上了。头目惨死，凶手潜逃，被绑架者失踪，都与福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其他线索，所以言辞还保持着尊敬，搜查的时候还不过分粗暴。他们和岳平耗上了，等待他露出马脚，从而证实推断。

今天，岳平从王志那里又得到了一个消息：西顿死在风吟谷。他震惊咋舌的同时，已经把全案连接成了一个具体的关系图，但是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句相关的话。

现在，这个案件就只有他和里克尔知晓全貌，其余的参与者、证人（除了那个关在总督府、生死未卜的布匹店伙计）都已经一命呜呼了。正好，死了就没人聒噪了，一了百了。

他有张有弛地、心如锦绣地对付这些事情，还要延续福兴槚号的红火。

不过这不用他担心。比起布托寺事件之后他迅速扩张但不够稳固的生意版图，现在他在整个萧地的生意已经完全扎根。每天，白银和槚叶如同电流，穿梭在贸易的管道里。

岳平已经集聚了大量的钱财。现在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伴随着米国对浮国殖民统治进入尾声，对于槚叶的垄断和管控也开始放宽。浮国现成的、大规模的槚叶园，是萧地槚叶生产资料的重要来源。现在安城的槚叶已经无法供给福兴的需求，需要其他的来源形成互补。

这样，岳平才有勇气进住京城的市场。他已经让岳父去京城打探过市场和铺面，岳父也侧面跟庆王爷提过此事，庆王爷非常支持。

一切都在准备用更加强有力的姿态，形成一个跨省份、跨国界的生意网络，一切资源、人脉都在跃跃欲试。

而那个小打小闹的吉祥饭店，也得提及。这虽然是岳平微不足道的副业，确是林月芝她们三个女人的主业。现在，金秀和王芃芃正在去往岭南的路上，只有林月芝一人辛勤劳作。这里寄托着女人们在培养孩子、照顾丈夫之外的勃勃生气，是一个已婚女人向外界伸张的最大触角，以此证明自己还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这样一说，仿佛所有的好处都被福兴占全了。

这也是康城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原因。

只有天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忍耐呀。

但是，那些一无是处的人，一定会把这一切归功于岳平有个好爹，有个好妈，而否定了他自身努力的意义。

哦，对了，还有岳三娘，他们也为福兴的生意版图出了力气。不谈黑风寨在过去的帮助，只谈现在他们在物流上面的业务，也成为附着在福兴槚叶生意上的重要环节，因为槚叶销售规模的扩大而兴盛、而演化，变成了其他行业的运输媒介。

所以，金钱是个好东西。它让福兴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让福兴人的感情得到连接。它寄托着这个大家族的希望，也在成全自己的同时帮助了社会。

岳平复盘自己的选择时，竟然衍生出这么多的回忆。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做的选择大多数是长远的，是正确的。

他准备在把生意延伸到浮国、延伸到京城之前，去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毕竟他身居高位，见识与常人不同，肯定有更好的见解。

他抽了个时间，伏龙寺探望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