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春长唉了一声，说道：“周郎，如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怎还能说笑？我听得侯爷说了，你上了请罪的奏本却也是不得赦。此前，我也有和你说过要你多多结交权贵，即便不是权贵也认识几个朋友。哪里想到这十年来你却躲在那屋子里面醉心学问，孤僻不交，人人都道你性格孤傲，冷峻非常。偏偏你又学问奇高，遭人妒忌。唉，若是做了学问就如同当年那样写史，作文，填写诗词也就罢了，做学问你却偏偏别的不问，只问那……巫法之术，现如今一个替你求情的人都没有，眼见得就要性命不保……”说罢又哭起来。

我心里其实盼着白景春能和我说些家常。此前相识，景春与我都是谈天说地，诗词歌赋、时而谈些黄道萨满、逸闻趣事，谈得甚是欢喜，却从不知彼此乡关何处，兄弟几何？

我也期待景春能问一问我的身后事。其实我在先可汗的酒窖的酒坛子里私藏了一大笔钱，我还把部分钱财换成黄金白银，做成金砖银砖铺在酒窖下面，在金银上面再铺设石材，如此便看不出来了。我一无亲戚，二无子女，要这些钱财只为的是日后研究学问所用。此外，我搜集了不少古书，其中不乏孤本善本，一些上古秘术，古代方略，我甚是珍惜，为了能够长久保存，不使前人心血毁于天灾人祸，还特地让人把这些古书，连同我的毕生心血全都刻画在石板上，字面朝下铺在上京大学“经学藏文馆”的地面上。我也没什么亲人，这钱财便想给了她就是了。可是没承想，景春还是如同当年相恋之时一般不依不饶，非得教训我一顿。

我本是个学者，又不是王侯士子，哪里来得结交权贵的习气，我不仅不喜欢结交权贵，反而厌恶这些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政客。做人毫无底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过，现在又怎么能说景春说的不对呢？当我得势的时候，我却非要学南朝清流，闭门谢客，不结交朋党。在朝廷上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更没有盟友，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独撑大厦。如今先可汗驾鹤西游，没有一个人替我说一句话，我又如何能安稳在世。我与景春交好时，景春便叫我凭借才华结交高门，我充耳不闻，现如今却终于尝到了苦果。好在景春没有嫁给我这呆子，不然也要连累她一起受刑。如此说来，独善其身，也好，也好！

听见白景春喋喋不休，仍然教训着我的不是，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白姑娘……”，白姑娘是我当年与她相恋时候的称呼，不仅是因为景春姓白，还因为景春雪肤花貌，白姑娘三个字一语双关，景春甚是喜爱，自从那晚在景春楼下，卷帘之外听见她亲口承认许婚长春候之后，我便与她再未相见。而今听得她如此说法，本想说：白姑娘你今天来看我，为什么不说一句：周郎你活着太好了！非要说我的不是干什么，还有什么用呢；我听了心烦，没什么说的你就走吧，反正你已经嫁作他人，又何苦见我？

而今，听得这一声白姑娘，白景春怔住不语。这句白姑娘本是寻常称呼，而如今，我又感到实在不合时宜，于是把后半截话生生地咽了回去，轻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夫人……教训得是……然则时过境迁，再谈结朋交友，已然无用矣……”

白景春听我这一说，真个捶胸顿足，说道：“周郎啊周郎，如今我来看你，你又何必如此咬文嚼字？便不能说些听得懂的话吗？”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长春候夫人，我说如此咬文嚼字，之乎者也，是怕别人偷听了去。我越是之乎者也，别人越是不懂，否则你来这里，若是侯爵大人知道，如何是好？对于他来说终究是个心事。”我顿了顿，凑近了白景春，小声说道，“景春，找我何事啊？”

白景春说道：“周郎，如今只有你我在这里，不要紧的，直说便是了。我以良家子嫁侯爵，他何来埋怨？只道是见故人罢了。何况我乔装打扮而来，有没有带随从，也没有乘车马，哪个知道是我？”说罢景春常常地叹了口气，又是流泪，整个哭得梨花带雨，说道“我自知终究是我负你，然则……”

“嗨！景春，何来辜负一说？儿女性情，终究是你情我愿。长春候人才出众，汗国柱石，又不像我这般酸文腐臭，时常神经发作，和你之间总是性情不一，你尤其喜欢热闹，我却喜欢安静。你想龙腾万里，我却随遇而安，没有什么大志向，你跟了侯爵是好事，般配，你与我终究是不一致。你舍我而随彼，亦是人之常情，何来辜负？夫人言重了！”

白景春听我这么一说，也没了言语，忽而又说道：“周郎……”

“何故还称作周郎，时过境迁，即便不能称一声大祭司大人，也便呼我大名。人家都说周郎，周郎小命不长——实在不太吉利，不必再叫周郎了。我非周瑜，又不姓周。”我再凑近景春，小声说道，“景春，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我我心甚是安慰。我与你说，我在可汗酒窖东北角的地下私藏了一笔钱……”

我话还没有说完，白景春便急了眼，说道：“周郎，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何还如此的惦记钱财？”

我说道：“我不是惦记钱财，我是为了你！”

景春诧异，说道：“怎么是为了我？”

我不自觉地囧破说道：“景春，你的美丽，天下无双，然而你莫不曾闻‘以色侍人者，色衰而宠失’？俗话说朝花总有夕拾日，还得青丝便白发。你又如何能够总是如同朝花般艳丽？我已是要死了的人了……我与你说……景春，我在可汗酒窖东北角的地下私藏了一大笔前，我都是用酒坛子承装，放在承装酒水的酒坛下面。若是待得日后，侯爵对你不好，你便去取了钱财，也好度日，另外，在……”

我此时再看景春，白景春已经泣不成声，说道：“周郎，如今你便没了命也想着我吗？”

“哎呀，白姑娘，你便收了泪吧！”

“周郎哉，痴郎也！”白景春说道，“这几年侯爷带我不薄，便是翡翠兔，金乌龟，大东珠便也送了我一箩筐。你便放了心，我是冻不着饿不着。”

听白景春这么一说，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白景春是长春候夫人，倾国倾城，侯爵大人为了得到美眷芳心定然不惜血本，我还听说慕容煜为了显示对白景春的爱慕之情特地送给白景春一株两尺多高的红珊瑚。仔细想来，白景春不会为了生计发愁。她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若是实在过不下去，到酒场唱曲也定然高朋满座。我何必为此发愁？

于是，我长叹了口气，说道：“如此，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

转而我又说道：“景春，我常常听人家说人死了便到了阴间，你说这阴间是有的吗？”

白景春看了看我，说道：“兴许，怕也是有的吧？周郎，常听人说你博学多闻，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还听说你能请神招魂，使唤阴兵，那若是没有阴间，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是啊，是啊！如此，那便是真的有了？那是好，甚好。”我叹了口气说道，“白姑娘，我这一去怕是你我再无相见之日，然则鬼魂也要吃饭，你看我这三十余载到而今孑然一身，既没有妻子，更无侄甥，到了阴间怕是要挨饿了。”

白景春听罢泣不成声，说道：“你既然知道鬼魂也要挨饿何不就娶个妻子？纵然你不爱她也留下个种。当年我要把三娘许配给你，你说什么都不肯，切如今如何是好？”

“你说的莫不是……莫不是那扶高派贵族小姐韩三娘？”

“正是。”

“呵呀！景春，韩三娘不是你夫家侄子青梅竹马的玩伴吗？”

“是呀，怎地？”

“我既然得不到你，又何必……”我欲言又止，转而说道，“即便是韩小姐又如何？你不曾记得韩小姐嫁给关东贵族的子弟为妻，五年不孕，合离而弃？若是嫁了我又能如何？”

白景春说道：“那只能怪解批家无德，该没儿子。若是跟了你，那还不是子孙遍地？”

说罢，我两个相视而笑。

我又说道：“白姑娘，我死之后，你便烧了纸钱给我，我拿着做本钱，省的在那边要去乞饭。”

白景春哭着说道：“你这还没走，便想起身后事了。周郎你放心，逢年过节，清明中元我都给你烧纸。”

“用不着那么麻烦，那要烧多少年？若是得闲，便扎了金山银山烧给我便是。一劳永逸，岂不方便？若是再烧些草牛纸马那便更是美了！”

“周郎，纸钱我烧给你，金山银山，草牛纸马我也烧给你，若是还有大山别墅还是甚么新奇的玩意我也一并烧给你。”

“好啊，好啊，若是如此，吾当真无牵挂矣。”

白景春走了，我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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