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武帝仰了头，眼中又是一片哀切无奈的猩红。

只有这时，他才像一个近五十的老人。

安阳璟静静听着。

这个男人，在他记事起便为他挡风遮雨。

一切困难，在他面前都仿佛是云烟。

挥手即散。

旁人都道他残暴肆虐，可唯独他感受不到。

足足二十年。母后走时，他三岁不到。

那一天她离去了，年幼的他高烧一场。星星点点的记忆便全无了。

他此后的时光里，只有这个父皇陪伴。

老宫人说，他的尿片都是由父皇换的。

每日的三餐，都是由父皇喂得。

父皇宠他，爱他，将他放在掌中呵护地无微不至。

他四岁正式开蒙，父皇将自己最宝贝的文房四宝拿来与他。

他五岁学骑射，父皇命人取了最好的金丝楠木，一刀一刻地给他做了弓。

他爱食牛羊肉，父皇却受不得羊肉膻腥味。

可他每次吃时，他却永远笑眯眯地，强忍着从不避讳。

他幼时时常梦魇，父皇每每听闻都会放下一切，连早朝都可罢免，只为回来守着他，怕他哭闹久了身子不适。

……

十五岁，父皇将手中权势一点点地分散给他。

朝中异声众多，他却大刀一挥削了带头提议的尚书的发，此后更多人背后说他无道，却再不敢质疑他三皇子安阳璟的地位。

直到这回的青洲突起，父皇甚至将救命稻草般的信物给了他。

他一席黑衣站在高台，只淡淡地道：

“我信我儿。”

可就是这般的人物，他最敬仰不过的父皇，千古一帝镇武帝，却因他母后和妹妹伤神无比。

初时被他发现，是他父皇夜里起床，抱起他看着他的脸无声流泪。

被他发现了，跑去了自己寝宫的密室里哭地声嘶力竭。

他也曾问过父皇母后与妹妹的事，父皇却只是闭口不谈。

后来他去问尚存的几个老宫人，她们都只说母后带着刚出生的妹妹跳下了思过崖，尸骨无存。

问及父皇母皇之间，却是都一点不知。

父皇从前还在他面前藏着，待他年纪大些了，便也不藏了。

只是长嘘长叹短。

久了安阳璟也不问了。

只是他猜测过良多。依照父皇那个模样，八成是他对不住母后多些。

至于他那刚出生的妹妹……

却连名字都没有。

安阳璟每每想到这处，心头会不住刺痛。

宫中两位所谓的兄长，于他而言不过是附庸罢了。

父皇不让他们来往，他曾不信，背着父皇同他们玩耍，却被坑进了冰天雪地的猎洞。若无随从相救，他倘真要饿死其中。

他总想，若他的亲妹妹还在，定然是世间最可爱的孩子。

他能做好一个兄长，好好同她玩耍，与她一起长大。

其实三皇子安阳璟这二十年来，也很寂寞。

……

他也曾提议过派人去思过崖下寻，可父皇只是空寂地摇摇头。

便再不提了。

直到今日，父皇不知怎地又有感而发，叹起了气来。

安阳璟静静听着他呢喃，不去劝阻。

且由他罢。

人，总是这般身不由己。

夜色已深。

镇武帝长叹一番，重拾棋子时已没了兴致。

安阳璟知晓他这毛病，只将他送去了卧房，也自行回去休憩了。

明日之事，需得好好养精蓄锐。

守在外头的如影子一般都黑袍人，这时才得令回了住处。

只他此行回去的路，却和来时的并不大相同。

他徘徊许久，心中挣扎不已，却到底败给了心头埋藏已久的念想，终还是飞身上了一处厢房顶。

扩大漆黑的袍子遮住他整张脸，只留一双清俊的眉眼在外细细打量着。

黑衣人屏住呼吸，悄然无声地拿起一片瓦，离得微远，向下看去。

“！”他倏地浑身一冷，直直停滞在屋顶上。

那微弱的灯光下，分明有两个人……！

他辗转反侧良久才终于去探上一探的人，此时，竟这般模样被那贼人搂在怀中……

或有感知，那赤身抱住女子的男人，这时淡淡地抬头，看向他。

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挑起一抹讽刺。

黑衣人一震，随后便被一股巨大的灵泽击中腹部。

他狠狠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不甘一回首，远远遁去。

回到住所，黑衣人捂住腹部。身上疼痛不已，他眼中，亦升腾起一股无边的恨与怨。

是他……又是他！

为何每一回，都被他捷足先登！！

他恨，他怨！

想到他日思夜想的人于他赤身相对，他只觉得心口疼痛欲裂。

他，早就发现了他……

可那人却将她搂在怀中，等着他前来。

黑衣人蓦地想起那极不屑而讽刺地笑，不，那景象，他再不会忘记……

腹部五脏被震，他明明能够要他命，可却手下留情……

呵……黑衣人狰狞冷笑连连。

留情？

那人也会？

房中所能及之物俱被他捏的粉碎，却还是不能缓解心头痛楚。

他靠坐在椅子上，眸色冷煞决然。

明日之事，他定了心，绝不会手下留情。

只能暂时委屈她一时，而后，他便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彻底逃离他魔爪！

灯火闪烁，衬得他一双眼浊色混混。

这厢息炾，一找击飞那不知好歹色胆包天的蚁虫，挥手将那瓦片又盖上了。

他结实鼓起的手臂环住归海澜腰身，蓦地又是一动。

归海澜睡梦中不住低吟，方才让他的不悦消减几分。

眼中冷色骤闪，他擒住怀中人的唇一吮。

那小贼的气息，虽离得极快，却逃不过他的眼。

虽厌恶，却不得不说，有几分熟悉。

如同十万年前一般，那般地让人作呕。

或许，这就是他。

当年息炾被联手击中时，先于他们闭上眼，从此落入凡间沉寂几万年后得天劫相助才得以苏醒。

然那时苏醒的，不过是俱残缺的躯壳罢了。

直到近日，记忆恢复，他将心思大多都用在了归海澜身上，于从前往事，也只记得一部分。

后来的阿澜和那人如何了，他实则一概不知。

然如今归海澜既然已人身现世，不多想便知定是入过了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