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痛如猛毒侵袭，破烂的右臂黏在铁拳表面，撞上颜面，将我击飞好几米远。

新生的神经格外敏感，稍许碰擦都是一阵强烈的感官刺激。我忍不住高声嚎叫，活似旧时屠宰场上被新手伙夫蛮横肢解的肉猪。

这是为了挣钱糊口，这是为了出人头地，这是为了美好未来。将现实生活作为麻痹自己的借口，我得以把经受的苦难合理淡化，忽视掉种种消极念头，专心致志于当前看不见希望的情势。

环绕我周围的蓝光，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

“来了，来了，这就是世界奠基的伟力。”又是一条流光划破虚空，精确地降临在金先生的身上，而他目睹此景则欣喜若狂，如无旁人般手舞足蹈。看样子，或许是这片空间存在某种规则，使某些被称为英灵的东西会分出自己的力量予以他人。虽然我也被加持过一次，但可以非常明显地察觉到这股力量并非帮助弱者维系公平的事物，按照我的猜测……这或许是对表现优异的小丑的嘉奖，好比路演艺人卖艺那样，观众觉得好，便随着心情赏几个子。

不光手上身上疼痛，心里都有些凉飕飕的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这样的规则都对我太不友好了。

兴许是满足了，他狞笑地步行到我的身侧，“结束了，‘救世主’。”他以讥讽的口吻对我说，钢铁的手腕变作粗大的矛斧，“去陪格朗史多夫吧！”

望而生畏的利刃无情落下，呼啸着就要取我项上人头。

怎么办啊，怎么办。千万种可行亦或者不可行的解决方案恍如洪流冲入脑海，我却没法抓住它们，只能全权交给身体自己判断。

它扑腾着双脚，急忙间把身体旋转了四十五度。可喜可贺，只是砍断了自己右臂上端到锁骨这一段肉而已，虽然从结果来说身体被分成三部分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早该晕厥的我，这次并没有对屡次强加于我身上的暴行有什么感触或反应，只是如植物般呆滞，仿佛机械似的按刹那的异想天开伸出左手握住机械仿生臂，以其为力的作用点迅速挺起，浑然不顾会撕裂尚且粘连的残余肌体组织。

无须在意，反正那些东西又没什么意义了不是么？

我以前额作锤狠狠地砸向那张脸。这时候眼帘缺损的作用似乎发挥出来了，受到冲击的我视野先是一阵扭曲，随即又被强扭成与现实相似的景象，就像谁在背后按着我的头，强迫我去看清周围的事情，尽管不是好事，但也阴差阳错帮了我。只见金先生虽然吃痛，但看样子貌似没什么大碍，这怎么能行？

我咬牙发狠，左手再使一把力，将自己后倒的趋势硬生生遏制住，再次对他发动头槌攻击。

眼前泛起不能清晰视物的涟漪，而前额出乎意料地软，脑子也一阵阵发晕，大概是头盖骨内陷？没时间仔细思量，我右脚横扫他已经不稳的双脚，尽管略显勉强，可还是成功让金先生倒地了。

我把左手后撑，试图让身体保持坐姿。

“咔擦。”

有两个新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我坐姿没变，坏消息是左前臂从中断成了两节。

轻微的拗痛伴随肿胀与刺疼在左前臂中段传来，但不影响行动。我叉脚站起，踉跄地跑向记忆中长矛的所在。

视界中一切都在放大，物质与物质的边界挤成一团，左右片眼视高分错，似乎有一个眼珠就要跳出毫无防备的眼眶。可即使如此，我依然能见到那不规则的黑长条状物。为追求时间效率，我还没等脚步停止便单膝跪下，膝盖被石板磨得生疼，然后企图捡起脚边的武器，却发现我已经没有手可以使用了——右臂早已离我而去，而歪曲的左臂无论我怎样发力都无法复原，手指倒是能动，可我才动弹一二就听到有什么掉下，同时我也失去食指顶端的感受，初步猜测是手指部分脱落。

可恶，流年不顺啊！没办法了，唯有如此——

另一只脚也跪下，我俯身用嘴叼着矛柄。

危险。

以尚且坚硬的头盖骨支撑，双腿用力，向前翻滚，然后……！

双脚没能制住前滚的势头，要正脸着地了！情急之下，一条险策涌上心头，我咬紧金属秆，力道之大甚至于牙齿都因此移位，随后转动头颅，让长矛的一端指向石板。

很不幸，长矛朝下的那一端是矛尖。幸运的是，矛尖沿着石板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被卡在缝隙中了。‘没有追击吗？’勉强避免大脑受创的我脑海里瞬间蹦出一个疑问，同时发现视野前方有一片朦胧的白光。正考虑眨巴眼睛或者揉几下让自己能看清楚些，想要实施的时候才突然记起自己根本没法这样做。

“呼。”

通过牙齿的缝隙喷出对现状的不满，我勉强转过身，朝向自己的敌人。果然不出所料，还是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视觉残废，看来本周目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了，兰瑟加尔·金（Lancegal King）。”

就在我想放松躺平等死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女性的声音。

“独断的正义，布伦希尔德（Brynhild）——不，泰勒（Taylor）！”

金先生熟悉的声音带着惊讶的语调，道出不可思议的事实。

泰勒·格朗史多夫？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女声仿佛有读心术，即刻回应道：“对，我已落入冥府。”

“但你的一部分与他混同，瞒过了最初的厄兆，然后借由自己的形象与如噬身蛇般的遥远记忆，让瓦尔哈拉与这个雏形交错。而你，则取缔万千英灵的一座，在这里试图阻止我！”

“并非完全如此。”女性明确地否定，“纵使击溃了最初的厄兆，我也未能逃过它的咒诅。”

“那又是为何，你仍如预言所说的将我阻挡！”兰瑟加尔愈发暴躁，言语逐渐凄厉，“我渴望崇高，而你舍弃最为接近崇高的位置，堕入唯有雏形的世界！这使我困扰，使我不解，使我恼怒，这般决定的你必将是我以愿景敲开崇高之门的阻碍，而我一开始也把最为棘手的你除去了，可你却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并非重逢，而如瓦尔哈拉的降临般，此即为彼，彼即为此，我既是泰勒，又是独断的正义。”

“够了！即便你取代英灵的一座，得到其他英灵青睐的我也能将你拽下那席位，再次流放到亡者的国度！”兰瑟加尔已经完全陷入癫狂，他毫无礼仪地咆哮着，状若狂犬，而我已经完全懵逼，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兰瑟加尔，兰瑟加尔，自从你摒弃自己的妄执，接受英灵的眷顾的那个时刻，你就注定失去一切。”温暖的双手轻轻托住我的腋下，助我站起，同时泰勒柔声低语，“施与你应得的终末罢。勿要抗拒我的降临，郑。”

“唔呼唔。”我尽力。

无形的事物从背脊穿入体内，宛如蝴蝶舒展双翼般展开某种精神的存在，不仅是捋直我的左臂，更是将我全身的异常驱逐殆尽，可我没有觉得这种奇特的体验有丝毫爽意，仅是理应如此的念头存在心中。

视界透彻无阻，却又像有暗流涌动。视野中央稍远处，蓝光环绕的金先生双手毫无意义地挥动，嘴中满是杂乱无章的絮语，我稍加凝视，他的形体就停滞运作，噤声不语。

自健全整齐的牙齿间取下长矛，我举矛齐自耳侧，作出投掷姿态。

“故我祈愿——”

祷词启唇，大地震颤，金环嗡鸣。

“——天穹陷落。”

长矛幻化极光，划裂虚空世界。

金色裂痕肆意狂舞，扬起光尘无数，似乎整个世界正在崩塌。

有点糟糕。玩家心态瞬间回到我身上，一想到战利品还没拿，我就有点慌张。定睛观望，面前赫然有座等身黄金光辉人像，我不由分说，赶紧伸手去抓。只见我手稍触碰那具人像，它便破碎作光尘，可手掌抓实后又能感受到两个实在物质。我抽手回来一看，居然是一个蓝黄色的金属小球以及炙热的灰色衔尾蛇戒指。

还行，比上次副本多个东西，算是赚了。

我叹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谢谢。”

回过头去，是光尘描绘的一个模糊轮廓。

以舒服的姿势平躺下来，我边伸懒腰边应和：“哪有，是我该谢谢您帮我剧情杀。”

“这并非我的功劳，而是你的。”

她平和地向我阐述：“是你做出足够的牺牲，才赢得了终末的加护，若非如此，我也无法降临决斗场。”

我撇了撇嘴。

“我可以提问这个加护的机制到底是怎样的吗？”

“英灵没有自我，仅仅只会偏爱自己的形象。”

“……简直就是流氓典范。”我尴尬地笑笑。

“决斗场分离雏形的时刻，会归还胜者映于瞳内的身影，这也是我告诉兰瑟加尔将失去一切的缘由。”她稍有停顿，又说道：“而你则不同，你映在瞳内，决斗场的规则对你无害亦无益，如何进入，也就如何归还。”

原来如此，出本一键还原。“那岂不是我的战利品也……人没了。”

光尘勾勒的虚影溃散，纷纷扬扬地洒入空中。其中的一部分零零散散地汇聚在我的右肩断口处，在光辉笼罩下，崭新的手臂迅速发育生成。我抬起右手，仔细端详一番也没能找到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地方。

“如果任由这个世界把我放回原地会被没收Boss掉落物的话。”启动腕表，属性界面和技能界面没有什么变动，邮箱里系统信息又一次刷出NEW的标签，“那我提前跑掉不就可以了！”

手指轻触界面，打开系统信息。

“从您打开这封邮件起开始计时，10秒后您将离开游戏。”

果然。

在心里默默倒数，我平躺在决斗场的石地板上，望着开裂的星空出神。

十。有几道裂缝互相连接。九。

八、七。天空的碎片掉下来了，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六、五、四。

世界开始裸露出金色的里面，耀眼得无法目视。

三。

决斗场就要崩溃了。

二。

一。

……我该不会是没赶上吧？

零。

视野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