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妇后来所说的那一番离奇而惊悚的话而产生的心理作用，当我踏进陈启沅故居的那一刻起，一股鬼气森森的气氛扑面而来。

我独自走在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我听到他们拔枪上膛的声响，放佛即是为了威慑隐藏在暗处的踪影不现的厉鬼，又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将领路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他谨小慎微地贴走在墙边，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使他稍感心安。他一边如同鹌鹑那样行走，一边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警惕地观察我们。看着他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我们非但没有心生怜悯甚至连歉意都不曾萌发。如果说先前对这所故居的所有一切都毫无戒备的话，听完老妇的话之后，我们就什么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屋里若明若暗。夕阳的光辉无可挽回地止步于门口的一方斜角，只能往屋里投射无可奈何的眼神。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微微发亮的长条的桐油木板铺就的地面，幽暗，诡谲，犹如深秋时节的夜空投在湖面上的倒影，而那些仿制的古色古香的桌椅、茶几等家具，如同散落于湖底的一个个岩石。而那些家具上印着的酷似各种鬼脸的图案，像一条条蛰伏的面目狰狞的怪鱼。

那些图案如此的惟妙惟肖，简直呼之欲出，以至于看上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它们或似骷髅头；或似剥皮人体；或似狐狸的面颊，眯缝着双眼，幽幽地似看非看；或似怒目而视的眼睛，不可计数，奇形怪状，不一而足。令我疑惑不解的是，既然是重新修缮，又有什么必要在家具和地板上印上这些黄花梨木上特有的“鬼脸”图案呢，复原陈启沅的故居非要复原到这种程度吗？况且原物上的图案当年又并未拍照成图，完全没有参照的依据，那么这种凭空想象的印图又岂非多此一举？

正思忖间，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疑心是黄花梨木发出的气味，可转念一想，不对，这个故居里面都是仿制品压根没有一块真正的黄花梨木，我疑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而产生的错觉，便转身问梅若雪他们有没有闻到，他们仔细地嗅了一通之后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另一件令我惊异的是，我原本以为梅若雪会躲在黄公子的臂弯里，可她没有，虽然她紧靠着黄公子，但与他仍保持一段矜持的距离。

黄公子缓慢而沉稳地走到墙壁跟前，抬起手用指关节时轻时重地敲了敲墙壁，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猜他怀疑这是一堵空心墙，而那些幽香则是从其间透出，这样一来也就能合理解释香气的若有若无了。但经过验证显然这个猜测是错误的。他又抬起脚用脚跟用力跺了跺地板，可惜除了皮鞋鞋跟跺在地板上发出的哒哒的声响外，并无期待的空洞之声。我瞥见站在不远处的上方挂有一张字画的墙壁前的工作人员，以一种疑惑中带着可怜甚至揶揄的眼光注视着黄公子，不过，他双唇紧闭，始终一发不发。

从老妇口中得知这些工作人员都有不可思议的恐怖传说。虽然我想他们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袭击我们这些算有来头的人，不过我仍旧本能地时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并提防他们的一举一动。此时，铺陈在门口东侧的斜角地板上夕阳的裙摆已悄然收走，屋里陷入昏暗朦胧之中，黄公子叫工作人员打开了电灯，屋顶正中的长方形灯笼式样的LED吊灯亮了起来，沿屋顶四周一定间距安装的LED等也一起亮了起来，整个大厅一下子亮堂起来，工作人员站在电灯开关旁边垂手而立，砸吧了一下嘴，然后，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扫视我们一眼，一边又更响地砸吧了一下嘴，但当他目光扫过那些便衣警察手里的枪时，砸嘴声顿时陡转直下，两片嘴唇跟冻僵似的，一动不动了。

黄公子拿着枪跟梅若雪一道消失在灯光清冷的过道里，他们去里屋找梅教授和黄局长他们去了。走之前梅若雪像一只狐狸一样轻手轻脚来到我跟前，叮嘱说你没有枪，要小心。我心存感激却装作毫不在意地朝她摆了摆手。那个工作人员却并没有给他们领路，也没有尾随而去，他刚才突然消失不见了。由于急于要去里屋找人，黄公子匆匆忙忙在过道里两旁的偏房里寻找了他一番，却不见其踪影，而现在那个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重新站在电灯开关旁边，两只眼睛闪烁地看着我们。

我见他不明不白地消失，又无声无息地回来，而且又老是站在电灯开关旁，不禁担心他可能随时会关灯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来，于是，我笑眯眯地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臂，请他帮我讲解一下挂在墙上的照片。他撇了撇嘴又很有分寸地摆脱我的拉拽，不情不愿地语气有些不耐烦地指着照片讲解起来。那个便衣女警正在对面饶有兴致地观看照片。我又瞥了一眼另外那个皮肤黝黑的便衣警察，他躬着身子正在借着手机上的电筒仔细瞅着八仙桌上的印着的“鬼脸”图案。

四面墙上几乎挂满了错落有致的相框，里面都是陈启沅各个时期的照片，除了童年几乎勾勒出他的波澜壮阔而又多彩缤纷的一生。工作人员蜻蜓点水一般而又程序化的讲解着，不像在讲解自己的先人而像在讲解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历史人物。此时，身后突然传来讶异之声，声音急促而颤抖，蕴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恐。黝黑的便衣警察已经赶到她身旁，那个女警正伸手指向一桢相框，胸脯急剧起伏嘴唇嗫嚅道：“看，看，就是它，眼睛好吓人。”

我上前顺着她的手指一看，相框里头是陈启沅平生最后一张照片，据工作人员说，这是陈启沅逝世前三个月照的，只需稍微看上那么一眼，就立即明白了那个便衣女警为何失态了。在这照片里，陈起沅犹如一头饱经时光摧残的垂垂老矣的狮子，枯枝一般瘦削干瘪的一把身子骨倚靠着太师椅的弧形椅背。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甚至给一种行将朽木的感觉，但是，他的双眼却迥然不同，那眼神就像幽暗之中伸出来两把刀子。使人乍一看去，心头就像猝不及防地被捅上了两刀。

起初，我以为这可能是黑白照片成像时出现偏差所致，可这个念头刚泛起就被我摁了下去，因为这个屋里所有的照片都是清一色的黑白照片，而唯独这一张出现偏差，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况且即使成像出现偏差也应该是出现影相模糊、失真或者变形的状况，而这张照片却清晰异常，成像技术上毫无瑕疵，但我怕自己在这方面知识的欠缺而导致判断上的失误，于是，我向那两个便衣警察确认了一下。

“不是，”那个女便衣笃定道，“非但成像没有问题，反而恰恰是成像太好了，而且你们不觉得这照片上的眼神很诡异吗。”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出了我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不仅是那种眼神特有的冲击力，而且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悚。“怎么个诡异法？”我问。

女便衣没有回应，她踮起脚尖仰起头试着朝那张高悬的照片凑近一些，还是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她转身要去搬离她最近的凳子，她的同事抢先帮他搬了过来，女便衣踩着凳子上刚要可以平视那张照片陈启沅的眼睛，为了看得更清楚，她从牛仔裤后兜里掏出手机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亮聚精会神地从各个角度察看那双眼睛。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入神，以至于她的右脚踩到凳子的边缘都完全没有察觉，等我收回悄悄察看身后那名工作人员的目光时，恰好瞥见她正一脚踩空从凳子上跌落下来，我本能地一把接住了她，她从惊慌之中缓过神来时，我已经放开了双手，我看到她的双峰在浅蓝体恤下惊魂未定地颤动，我悄然而又迅疾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赏我的那一记干脆的耳光。

她羞赧地向我道了谢，她那个同事忙询问说：“没扭到吧，瞧出什么名堂了吗？”

她点点头，用手机电筒照着那张照片的眼睛，说：“我说不准，不过，我觉得这两只眼睛里面好像都有双瞳。”

“双瞳？”那个黝黑的小伙子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他眼睛里有两个眼球？”

“不是，”她说，“是叠影双瞳。”

小伙子一跃而起，踩在凳子上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借着手机电筒的光线盯着那双眼睛瞅来瞅去，他半是惊吓半是惊喜地叫道：“真的哎，两只眼珠里都有两个瞳孔。”

我也看了，确实如此，可是奇怪的是我们之前看过陈启沅的那么多照片，却从未发现此种状况，到底是因为它们都没有这张照片来的明显，还是由于我们的疏忽，我们都拿不准，正当我们急于察看墙上所有的照片以便确认是否还有其他照片也有相同的情况，压根没有想到危险正朝我们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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