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些诡秘之物我打通了记忆一些尘封的角落，不过确切地说来与其说是尘封的角落倒不如说是搁置的谜团。此时此刻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它自然而然地被再次引发出来了，使得当初我听到它的那个场景立刻就变得历历在目了。那是我大三下学期的一个平平常常的晚上，下了晚自习我送梅若雪回家，她是我古生物学导师梅岭的孙女，跟我同龄是光华管理学院的学生。我俩慢慢悠悠地踱步在苍白的路灯下，谈及十一国庆长假准备去千岛湖旅游的打算，她显得很是郁闷甚至不乏沮丧。

沉默良久之后，她毫无来由地以一种略带幽怨的口吻嗔怪起她的爷爷是个怪人。见我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她朝我一股脑儿地倾倒起苦水来。她说她搞不懂她爷爷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地阻止她去千岛湖。她嘟嘟囔囔地说她是去旅游，又不是去那边投湖。我也不禁感到纳闷，说你爷爷一向是很开明的人不至于如此吧，也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隐衷也未可知。我永远也忘不了梅若雪接下来的话，她停下脚步，伫立在路灯下，灯光将她的影子拉成了一个斜长的感叹号，“他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说。

几天后的又一个下晚自习，我几乎将这个事情忘记了，她突然旧事重提，并且神秘兮兮地表示她的爷爷果然有秘密。昨天夜里她琢磨这个事情无法入睡便跟奶奶挤床睡，极尽撒娇之能事才将将撬开祖母的嘴，打听到她爷爷祖母的一段隐秘的往事。我正等待下文，她沉默了起来，撇下我一个人踽踽而行，我立刻追上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停下来看着我，幽幽地说，你是不是也有秘密？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却无意像平常那样刁难我，而是怅然若失地说，原本以为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透明的人，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是一个个迷宫。

我有些急不可耐地追问起她打探到的秘密，她却一本正经地表示她对她奶奶发过誓绝不与外人说起。她进一步解释说她奶奶一再向她强调跟她说起的那个秘密属于机密。我打趣道机密也有解密期限，要不然你奶奶会违反组织纪律告诉你？再说了，我是外人吗，我是你爷爷的嫡传弟子，搁在古代连他老人家的宝贝孙女都得传给我咧。梅若雪边笑得花枝乱颤边用脚一个劲地踢我。

平静下来她说得第一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千岛湖这辈子我都不敢去了。”她说。紧接着她又说她奶奶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放佛一下子变了个人，因为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她奶奶有过如此语气和如此的神情。那是一种压抑到有些畏畏缩缩的语气的话语从弥漫着惊悚热气的口中缓缓地流淌出来。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二月里的一天，她和梅岭刚成婚不久，突然接到组织上一项十万火急的任务，两名自称是中央调查部的工作人员随后带着他们辗转来到目的地，她奶奶依然记得从吉普车上下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异常清冷的西天燃烧着如血的残阳。前来接待他们的一名中年工作人员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镜片下的眼睛显得异常的凝重。他们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除了料峭寒风刮起的漫天尘土，不见一人。起初，他们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当地农家因开年不久闲于农事。可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途径的那些农家一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立即噤声不语，有些还硬生生地捂住了正在哭闹的孩子，更诡异的是居然一路走来不曾听闻鸡鸣狗吠。

天地之间只听到瑟瑟寒风飘来荡去发出的呜咽和他们一行人发出的呼吸声以及时不时的咳嗽声。她下意识地扯了扯丈夫梅岭的衣角，丈夫牵起她业已冰冷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那个来迎接他们的工作人员除了见面的时候简单的寒暄之后便一路无话，他嘴唇发白而紧闭，像装了拉链，沉默的像一个圆乎乎的谜团。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了位于新安江水库旁的一所旧房子里。门口挂着一副木牌，上面写着：新安江水库水利建设工程临时指挥所。白底黑字的木牌在黑蒙蒙的天色中异常醒目，梅若雪的奶奶回忆到此处意强调了她当时乍见之下的感觉，她说：“看起来就像坟前新立的墓碑。”

她说不清为何当时会产生如此瘆人的感觉。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桩出乎意料事情却佐证了此种感觉似乎并不那么荒谬。他们刚进得房里坐下歇会脚，突然，一个黑影从外面窜了进来，轻手轻脚却速度惊人，吓了他们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看清楚那是何物，就见它已经瞬间瘫倒在地上。屋里的原来的那些人顿时如同潮水一般地退去。白炽灯惨白的光线下一个上了年纪的干瘪老妇人正双手死死抱着随行的一位中央调查部工作人员的小腿，爆炸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呼天吁地要求还她儿子，凄惨的哭声延绵不绝，犹是在哭坟。

他们夫妻俩越来越感觉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不过，一个自称是工程负责人的老者道出的一番话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预料。那个又瘦又小柴禾一般的老者似乎怕引发他们的恐慌，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昨天夜里水库决堤了，几个工人没了。”

那个年长一些的中央调查部的工作人员掏出工作证亮明身份后，正襟危坐道：“黄总工，你们上报里含含糊糊说水库决堤是受到不明物体攻击所致，到底是什么意思，另外，按你们的要求我们请来了两位相关的专家，现在你应该可以详细跟我们交待交待了。”

黄总工眯缝着眼睛瞅了瞅他又瞅了瞅梅岭夫妇，仿佛是在检验他们真伪，随后转身要走，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话：“请随我来。”

说到这里，梅若雪的祖母的舌头好似被电着了，一下子顿住了。梅若雪惊异地发现她奶奶正眯缝的双眼里忽明忽暗，猛然间她掀开覆盖身上的薄毯，顾不上穿拖鞋就着了魔一般全部不管不顾孙女的急切呼喊，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梅若雪尾随而去，发现奶奶正在书房里急不可耐地翻找着什么。她是那么的全神贯注以致于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孙女的存在，更令梅若雪瞠目结舌的是奶奶居然得了魔怔一般将书架上的书毫不怜惜毫无顾忌地随手丢在一旁，弄得整个书房一片狼藉。

梅若雪隐隐地觉得奶奶应该是刚刚述说的时候无意间想起来什么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梅若雪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居然使得优雅沉静了一辈子的奶奶做出如此粗鲁、野蛮的举动来。一直折腾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才停下来倚靠着书桌边歇息边打量起房间的边边角角，一刻都不肯停歇不肯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梅若雪的父母闻声而来，望着劫后余生的书房诧异地询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用手朝儿子儿媳比划着，说：“工作相册！工作相册！”

“您是说您那本工作相册？”梅若雪的母亲诧异道，“十几年前不就已经不见了吗。”

奶奶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张开的嘴就那么停顿着，半天没有合拢上，接着嘴巴不止地颤抖，身子一滑顺着书桌就瘫坐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个阴谋，这绝对是个阴谋————————”

直到第二天晚上平静下来之后，奶奶解释说几十年来她不曾对那次经历有过丝毫怀疑，但这一次再次回忆起来，她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反复复琢磨了好些遍，突然发现了其中的一些重大的疑点。而这些疑点如果都成立的话那就太可怕了，那就意味着那次的事件就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惊天阴谋，“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她说。

梅若雪的父亲说：“妈，我不懂您的意思，新安江水库的建设最后不是挺成功的吗，我记得您提起过当年周总理还亲自视察过工地，并且亲笔题过词呢。”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说可能是惊天阴谋，”奶奶说，“而我和你爸很可能就是被人利用了，充当了这个阴谋里的两颗棋子。”

奶奶说此番回忆起来她发现的第一个疑点是那个水库建设临时指挥所的负责人黄总工，此人是我们国家著名的水利专家，新安江水电站竣工之后，我们还在人民大会堂的表彰大会上合过影。

“那张合影不就搁在您的那本工作相册里，”儿子说，“我有印象，站在您跟父亲中间，一又小又瘦的老头，他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您想多了。”

“他的问题在于他的眼睛。”奶奶笃定地说，“小雪，还记得奶奶刚才怎么说他来着。”

梅若雪想了想，说：“您说黄总工眯缝着眼睛瞅了瞅那个中央调查部的小头目，又瞅了瞅您跟爷爷，跟检验真伪似的，奶奶，这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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