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入职后看到的第一份匪夷所思甚至是骇人听闻的档案。

时间：1999年10月22日傍晚；地点：贵州金丰金矿。

我们一行人乘坐矿车下到矿底，借着矿帽灯的光亮，小心翼翼地赶往凶案发生的地点。按说这不是我头一次下矿，但此刻行走在狭窄的矿道里，心底却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股隐隐的不安，在我长达数十年的刑侦生涯里很少有这样的心绪。我低声向周围同事征询，没有料到他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认同。

我要求大家提高警惕，让金矿派来的向导走在队伍的中间，其余人都掏出手枪，以备不测。越往矿道里面行进，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郁，每吸进一口气，心脏就像被某种有形的物质包裹一道。

“这矿道里是不是有什么有毒气体？”我扭头问向导老陈。

老陈摇摇头，说：“我下矿几十年啰，从来就没得啥子毒气，从来没得！”

说完，老陈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又伸长脖子嗅了几口气，他愣了一愣，说：“不过哦，说起来也奇了个怪，现在这里不大对劲撒，以前从来没得闻过累么古怪的气味撒。”

听他这么一说，我估计这回八九不离十是碰到不寻常或者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不干净的东西了。我咳嗽一声，向同事们传递了把枪上膛的暗示。

最前面领头的虎子明显放慢了脚步，一下子显得战战兢兢，放佛双脚不是踩在矿石上而是地雷阵上头。我感觉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扭头一看，随行中年纪最小的小军正神秘兮兮地看着我，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赶紧问：“咋了？”

“顾队，我寻思————该不会是————”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抬手就往他矿帽上一拍：“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别他娘的跟个女人似的，磨磨唧唧的。”

小军调皮地吐了下舌头，说：“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要骂我。顾队，你说这里面不会有厉鬼吧，或者是僵尸，不过更大可能是不明生物，以前我看过好莱坞恐怖片，放映的就是矿道里面有大量不明怪物。”

我还没有开口，向导老陈搭话道：“这位公安同志，我看你是电影看多啰，要是有你说得累么些东西，我这把老骨头老早就不在了撒。”

我瞥了一眼老陈身后的一位金矿领导，树脂镜片下的一对三角眼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犹如两汪死寂的深潭，夹在队伍里头跟个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看得出来，他陪同过来完全是走个过场而已。

其实，我们一行人对下到矿底也不过是走一遍刑侦的流程而已，只是过来确认一下现场，并没指望真能有什么重大的发现。因为当地的有关部门早就将发生在矿道的凶案现场的尸体都全部转移到当地的殡仪馆全部火化掉了，如果真如当地有人举报的那样，那么只要那些黑手不蠢不傻毫无疑问早就会将案发现场处理的滴水不漏。

说实话，此刻，我真拿不准这到底是金矿上上下下众口一词的矿难，还是告发者信誓旦旦披露的凶杀，要知道死难者多达五十七人，这个数量即使对于矿难来说，已然惊人，何况对于一起凶杀案，更是简直超出正常人想象的极限。

正七想八想，突然，传来虎子的一声闷喝，我见他停在前方，忙问他怎么了，他指了指前方，我仔细瞧了瞧，可远处除了幽暗的矿道什么东西都没有，几束矿帽灯光线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就像几把利剑插进了漆黑的淤泥里。我正要责怪虎子的当口，一阵若隐若现又飘飘忽忽的声响传入我的耳朵里头。虽然这声响细若游丝并且稍纵即逝，但我还是辨识出这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好似垂死挣扎的呻吟。

一时间，诡异的气氛将我们团团包裹，我只得下令暂时按兵不动，因为在搞不清前方状况的情况下，以静制动这是稳妥的策略。我命令大伙都不要说话，屏气凝神地侦查周遭，也奇了怪了，好一会儿，矿道里头那深不可测的漆黑中不再有任何哪怕一丝丝的声响，以至于我暗忖那黑暗里头的异物说不定也正在屏气凝神地侦查我们吧。

又过了一会，矿道里头还是陷入一片令人疑惑的死寂，却让人不由自主地预感到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兆。由于任务在身，我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根据资料显示，这个金矿的内部结构现在已经极其复杂，弯弯绕绕，其实就是一座地下迷宫了。不过，好在我们随身携带了最精密的定位仪，再加上还有对矿道了如指掌的向导老陈，因此，我们对于在里面迷路倒并无担心。

可偏偏就在这时，定位仪出现了问题，大概是受到矿道深度的影响，信号突然就变得时断时续，虽然十分头疼，但这种突发状况也在预料之内，毕竟我们此刻所处的矿道距离地面已经深达一千多米。而且，越往前走，信号越差，信号断了之后，等到它再短暂恢复，已经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没办法，我们只得将所有希望也可以说是全部赌注押在向导老陈的身上。事先了解到老陈曾荣获全国劳动模范，又是有着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是酒泉金矿的一面旗帜，深得金矿领导的信任。下到矿道的这一路上，我也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体感觉此人还是值得信任的。我拍了拍老陈的肩膀，郑重地拜托了他。老陈连忙拍拍胸脯保证：“领导，请您老人家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没得问题！”

接着，我们按照老陈的指引，忐忑不安地又向下走过了两个矿道，但一路上竟然无惊无险，出奇地顺利，放佛之前听到的那个诡异的声音只是我们当时产生了幻听。可我心里的不安不仅丝毫没有减退，甚至每走一步都会加重一分，我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暗示的缘故，也可能是我三十多年漫长的刑侦生涯凝练出的对于潜在而又未知危险的一种深度直觉。

除了心理上的凝重，身体上越来越备受折磨，刚下矿道情况尚好，越往下里面的空气越浑浊，到处充斥着粉尘，常识告诉我这种粉末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长期在此种高浓度的环境里作业，即使带有防尘面罩，也有极大的可能患上尘肺病。说实话，我们戴着防尘面具才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就已经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而我们可都是经过长期特殊严苛的训练，身体素质远非寻常人可比，可即便如此，在这种粉尘浓稠到一米开外就无法看清对方的环境里头，我们依然不堪一击。毋庸置疑，只要我们一直呆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里，患上尘肺病仅仅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是那些平头百姓呢。

想到这儿，突然，一个可怕的疑惑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来不及细想，就被一阵惊叫声打断了思绪，全副身心立刻转移到突发的状况上头。不出我的预料，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有过下到矿道或深洞经历的人都知道，声音在里头传播时会被放大和变形，听起来甚至会觉得有一种真实的虚幻，放佛是从梦魇里传来的，又或者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刚刚听到那个惊叫声的时候，实事求是地坦白，简直无法辨别它究竟是来自我们的梦魇还是另一个世界。它是那么的悠远却又那么真切，悠远到无法捕捉它的来源，真切到刺破我们的耳膜直插我们的心底。

我向队友打了几下手势，刚列好防护的队形，不远处传来一阵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就好像一支队伍正向我们匍匐靠近。更诡异的是，我分明辨识出它似乎不仅仅是从地面而且是从矿道的四周，也就是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逼近。

小虎惊叫道：“顾队，真是邪门了！”

我立刻示意他闭嘴。

“好像——————，墙里————有东西，”小军挨着我轻声轻语地说，“还有————，顶上里头——————也有东西。”

我抬起胳膊肘顶了他一下，闷声道：“都给我闭嘴！”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一下子袭上我的心头，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的不明不白，眼下这些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根本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认，那就是它们绝对不是人。是不是鬼我不清楚，但我坚信这个世界是不存在任何鬼的，而我的老婆却认为我的认知有待商榷，她反驳我说，你不能说因为你没有见过鬼就认定世界上没有鬼，因为你没有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不管你见于不见，它们都在那里，客观地存在于你的认知之外。

此时此刻，我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作为这里的领导者，我有责任竭尽全力使他们避免落入危险的境地，即便实在无法避免，也必须将危险系数降低到最小。我迅速评估了一下，就目前的潜在的危险而言，我们这里总共五支枪，每支枪七发子弹，总共才三十五发，即使弹无虚发，靠这么点子弹要去对付矿道里那些听起来数量媲美军队的不明物体，不啻于痴人说梦。另外，此行已经犯了兵家大忌，没能知己知彼，连对方是什么都没有搞清，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要命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

同行殿后的一位队员张楚，生性谨慎，他脱口而出道：“顾队，眼下这状况，没点把握，我看还是先撤吧。”

他旁边的胡海，三十出头，刚成家，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张楚的话：“对，对，毛主席他人家都说过，不打无把握之战。赶紧撤吧，再不撤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我一言不发。

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小虎突然爷们起来了，头一扭朝我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们共产党员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跟它们拼了！”

小军说：“还我们共产党员呢，好意思嘛，你个老共青团员。”

我摆了摆手，两人都闭了嘴，我权衡再三刚要下令撤退的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一直不声不响的金矿领导，虽然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我依然清晰地辨别出在他那具防尘面罩下分明是一张微笑的脸。

这就诡异了，不是说不能笑，只是在这种生死莫测的情景之下还能笑得出来，要么就是吓傻了，要么就是胸有成竹。那么，他是属于哪种呢？

这里面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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