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点点头。

老人咳嗽几声，厉声道：“有何不可，难不成你对寡人也不忠心了么？”

床上的老人抬手无力地扬了扬，对正忙碌的宫女们吩咐道：“全都下去罢，寡人要和谢候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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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蒙蒙亮，谢归与父母吃过早饭走向前庭，那处已有家仆所备的马车等候。

谢归没敢看卧在床上的人，只随父亲在床前跪了，弯腰长拜不起。

没多大一会儿，一个身着紫花长袍，头戴毡帽的中年人进来，对老人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王上的寝宫自比谢归卧室大了好几倍，却也只有三进，每进皆由幔帐隔开。寝宫内置有火盆，是以即便在寝宫门口站立，亦能感到内里温暖，寝宫内几名宫女正往来穿梭，看似十分繁忙。

王宫侍卫定是早认清谢煌，见一行人过来，忙行礼致意。

老人对谢归微微笑起来，话却是对谢煌说的：“寡人何时说要给他职位了？只打算封他个乡候，”话毕，又转向谢煌，“待哪一日需要时，你得给我把他送到王宫，任职侍卫百长，可行？”

谢归抖了抖身上锈红的披风道：“孩儿有这个，不怕的。”想了想，又问谢煌，“父亲，如今王上身体有恙，孩儿穿这等颜色进宫，是否合适？”

老人欣慰地笑起来，对门外喊一声：“来呀，把主薄大人喊进来。”

“陛下......。”

谢归看到，老人说这话时，眼里露出杀机。

宫女们全都离开了寝宫，老人努力想让自己坐起来，却似乎全身无力，不得已只好半躺着，由谢煌拿了一卷棉被垫在腰下。

谢归与父亲自骑了马准备出发，怡秀公主推开马车窗撵问：“归儿，可还冷么？”

得到召唤，自有仆从领了父子两进去。王上的卧床在最里边的一间，还在外间，谢归便能闻到一股扑鼻的药味，想必王上久卧在床，药却没有间断过，只这药味来不及消散，便又由御医煮了新药来。

谢煌答道：“大王子殿下自是不高兴的，臣下也能理解，想当年，殿下亲帅雄兵击败于阗来犯大军，那是何等威风，全国上下皆以为，鄯善有了大王子殿下所率雄兵，于阗国从此将畏惧而不敢来犯，偏昨日王上派使者向于阗国王送国书，要把大公主许给于阗左将军姬籍，莫说那姬籍已有妻室，且大公主是殿下滴妹，这也会让大王子殿下以为以前的功绩皆虚废，怎能让他高兴得起来？”

若是以前听谢原讲解，谢归还不能肯定，可从王上话里话外，皆在实行二王子殿下当年的构想，想必，王上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为二王子能顺利继承王位铺路。

“从今日起，谢煌之子谢归，以乡候爵位，食邑五十户，但考虑到谢候已有二百户食邑，谢家又一向节俭，估计也够全家消耗，便折算成银钱可也。”

老人说这些话，似乎用了极大气力，说完，闭了双眼在床上微微喘息着，没一会儿又道：“这且还算好的，谢候可知，我鄯善久居商道要冲，从来都是大国争夺之战略要地。若眼下柔然与大魏势均力敌，或者柔然国力胜过大魏，鄯善方可心安，一旦哪日大魏皇帝治理好国内秩序，平衡国内各方势力，柔然岂能是其对手？到时候，鄯善又会像当年匈奴与大汉一样，夹在其间左右为难，无论倒向匈奴，还是倒向大汉，皆会受另一方攻击。若是鄯善国力强盛，人口繁多尚还好说，只可惜，我鄯善百年内几经磨难，虽近些年极力鼓励生育，到目前为止全部人口也才不过七八万，若想实现鸣儿的战略方针，必然极其危险。可惜，寡人明白得太晚了些，哎......。”

谢煌忙领了谢归跪下：“陛下，侍卫百长一职，实在责任重大，恐怕归儿不能胜任。”

待那中年人出了寝宫，王上笑对谢煌道：“谢候，寡人已决定，明日便宣布丁儿为储君。”长叹一口气又道，“若能在寡人闭眼之时，能把身后事安置妥当，也就放心了，就怕时间不等人啊。”

床上老人沉思半晌，说道：“寡人这么做实不得已啊，谢候你想想，如今鄯善周边的形势岂容乐观？莫说那于阗虽被打败，心里自是不满的，必会重整军力，只要找到机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精绝城，若两国就这么僵持下去，必有一国会国力受损，只是，我鄯善实在损耗不起啊。何况眼下又发生变化，柔然叛军一旦脱离可汗掌控，必会成为一股新的力量，若没能来得及剿灭，他们哪一日西窜到大漠来，我鄯善又将会遇到新的劲敌，实在放心不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昨日鸣儿是什么反应？”老人的眼睛紧紧盯着谢煌的双目，轻声问，只是这声音比起刚才的笑声来，语气显得严厉得多，也尽显王上威严。

谢煌只道：“陛下心念佛祖，身体一定会康复。”犹豫一番又道，“只是时间太紧，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周全，明日便宣布，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可能到如今二王子殿下未必已做好准备啊。”

这声音在谢归听来，空洞而苍老，即便近在眼前，却仿若来自遥远的天边。

谢煌惶恐道：“归儿尚年幼，又多年身在乡野，实不能胜任任何职位。”

从外城看，内城的建筑要高大雄壮得多，其正中间有一栋尖拱的多层宫殿，虽被围墙遮挡看不出下面的模样，仅那突出于围墙的几层便能看得出其巍峨，内城城门处亦比外城的侍卫多了些，只门口便有六名持刀侍卫把守，两边各站三名。

谢归看到老人殷切的眼神，所有杂念皆抛之脑后，拜道：“陛下，谢归一定不负重托，必以生命保卫王上安全。”

下马行走在回廊，谢归透过帛布间隙发现，内城亦有几个院落，错落地布置在内城里，想必是几位公主，以及王后与王妃的住处。

谢归抬起头，看到一张苍白，满是褶皱且消瘦的脸，这人的发髻散乱，像是许久都没有好好梳理过，只是他并不在乎，细细打量了谢归一番，突然笑起来，尽管那脸上满是笑容，却掩饰不了这位老人脸上的落寞。

或许看到谢归注视着的眼神，老人对他笑了笑，说：“你是叫谢归吧，孩儿？”

谢归看到，当今鄯善权力最大的人，这会儿居然神情沮丧，仿佛早年做错一件事，到如今极度后悔，只是，想反悔也不是那么容易，按照眼前这位老人以前的构想，大王子眼下手握重兵，四王子在政界亦如耀眼明星，这两人都对王位虎视端端，却不知，这时的王上偏不打算把王位传给其中任何一个，而是打算选择二王子笃丁。

只是，谢归仍不能明白，按照谢原对他说过的话，那二王子笃丁既无政绩，也无兵权，在民间也毫无威望，最重要的是，即便王上做了铺垫，以二王子殿下那般柔和的性子，又怎能服人，怎能管理好国家？还不如由得深得民心的大王子继位，他自能把朝臣以及民众聚集到手下，总好过极可能会发生的几位王子为王位相互争斗事件，从而避免因王权而引发的不必要的内乱。

那雪粒从昨晚开始，时断时续，已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大风把远处大漠的沙尘刮过来，使得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又加上天还未大亮，以致只能看清眼前数十丈的的距离。呼啸的西北风夹着雪粒与沙尘，着实让人感到寒冷。

那中年人看了谢归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只答道：“微臣记下了。”

到王上寝宫外，早有仆从进去通报，只不过王上不见女眷，怡秀公主对谢煌拜道：“夫君，我自去找王后，你们去见王上罢。”说罢，自往某处院落去了。

听了这话，老人的脸色更灰白了些，又闭上双眼，仿若在想象几位王子为争王位而武力相向。好一会儿，老人的双眼挣开，伴随着那扫过谢归与谢煌清亮的眼神，神情也似坚毅起来：“不能再等，今晚我会再把鸣儿叫到宫里来，若他还要一意孤行，谢候不必看王后的情面。”

进了王宫大门，谢归仿若觉得进入另一个世界。这王宫像个城堡，分内城和外城。外城面积颇广，沿围墙有几排平房，似乎是侍卫以及宫中地位比较低下的仆从或宫女居住处。从外城到内城的城门间有一条石铺大道，足以供两辆马车通行，大道在中间分叉，形成一条十字路，路旁均设有花坛，或者栽种着挺拔的柏杨，只是时至寒冬，那些花坛里原本盛开的花儿，以及柏杨，都枯落了叶子，只剩枝干还兀自抵御着风雪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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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罢，让寡人瞧瞧我那好妹妹的独子。”

老人倒笑起来：“是么？那正好，越是不能胜任的，寡人越是要托以重负，寡人已经决定过一次这样的事了，再决定一次又何妨？”他想坐直身子，伸长手臂，好似想拉住谢归的手，只身体实在孱弱，几次努力均未能达成愿望，只好对谢归道，“孩儿，来。”待谢归跪走几步到跟前，老人拉了他的手，面色严肃起来，“孩子，寡人已听说，你近几日正跟随你家叔叔勤练武艺，好好练，待寡人侍奉佛祖之日，极可能也是你那几位表哥逼宫之时。到那日，你可一定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要进得宫来，以生命保护下一任王的安全，知否？”说罢，另一只手覆在谢归手背上，轻拍两下。

这些话，谢归当然不会讲出来，从心底，在他见到大王子平山鸣的那一刻起，便对他产生好感，不仅仅是好感，而是认为只有他才有统治鄯善的能力，是以不管从哪方面，谢归都认为大王子殿下才是最佳王位继承者。看着床上似乎被岁月熬尽精力的老人，谢归不由从心底涌出一股同情，想必，这王位也不是那么好坐的，操尽心思不说，单是这油尽灯枯时，也依旧不能坦然，偏还放心不下身后事。

进了内城，又是一番景象。其间回廊繁复，回廊皆由黒瓦覆盖，廊柱间亦覆有帛布，即便刮风下雪，人走在其间也不会受到侵袭。回廊间的空处亦有许多花坛，有些花儿不畏冬日寒冷，仍鲜艳地绽放着。

谢煌拜道：“陛下，不可啊，一家哪能父子两人皆封侯的？”

老人又道：“这下可好，既叫谢归，必然有一日会归家的，当年我那妹妹日夜哭泣，哪能想到佛祖已做了安排，待我鄯善急需人才时，便把你遣送回家，实乃我鄯善之幸也。”

谢煌笑道：“如今王上虽起不了床，但喜欢看喜庆的颜色，你穿这个正合适，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