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朵沉默了一会，接着轻轻地抱住了江卓颤抖的身躯。

“没事的，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我可是你的前辈啊，弥补后辈的缺陷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她说的理所应当，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

她把利刃划过喉咙这个动作描绘的像是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吗？

夺走生命，夺走人类的生命，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折下盛开的花儿，踏上茵茵的草坪，让原本幻化万千的可能性归于虚无，从此背负上杀人者的恶名——那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诚然，这世上从不缺少恶人，他们逾规越矩，践踏常理，将他人化作自己欲求的食粮，刚才的杀手便是如此，占据杀手身体的某个存在也是这样。

但，克莉丝朵不是。

江卓意识到过，自己已经迈入了血与火的杀场，已经置身于往日未曾想象的诡异世界之中。只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尽是些温和的好人，无论是与他接触最多，关系最为亲密的克莉丝朵和五十岚，还是作为上级的索娅，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战帅和姚桃——处在温吞的环境中，让他下意识的以为超能力者的世界并不危险。

尽管被莫名奇妙地绑架过，尽管不是没有经历过危险，但他的获救太过顺利，以至于连确实的实感都未曾给他留下。

而那个被五十岚斩首的少女，她冰箱里的人类残肢消弭了他的罪恶感；而另一方面，他也从未对那个女生提起过杀意。

杀意。

要将某人抹消的决意，要追赶，要撕咬，要赶尽杀绝，要在对方的血泊骨骸中狂喜乱舞，那是最极端的意志，最凶恶的思想。

他还从来没有对谁提起过杀意。

哪怕是数次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杀手，他也在将对方无力化之后下意识地放他离开。

但他却对阻拦自己去救班长……不，是去救人的家伙提起了难以抑制的杀意。

随后，他被自己的杀意击倒在地。

而克莉丝朵承载了他的杀意，贯彻了这份意志——用她的手替江卓拾起这份罪孽。

那是杀死了上百人的恶棍，那是想要剥夺自己性命的敌人，即便这样告诫自己。

克莉丝朵在月光下挥动匕首的身姿，血液沾染她脸庞的瞬间。

“我啊。”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落下，视线穿过眼泪织就的幕布，落在少女模糊不清的面颊上。

“我不想让你……替我杀人。”

那不是对敌人抱有怜悯。

也不是为自己升起杀意感到羞耻。

但是，让克莉丝朵来替自己磨灭人类，消灭生命，掠夺他人的价值，否定他人的存在——背负上本该自己背负的十字架，承担着本该自己承担的恶；

那样的事情，实在太狡猾了。

将呜咽哭泣的江卓注视着，温柔的凝视着他的少女。

在他已然遗落的曾经，在她不敢忘记的曾经，在那些或许显得虚幻，但却总是真实的过去里，他哭泣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

跪坐在敌人尸体旁，为她流泪的少年，他们的身姿渐渐重叠到一处。

克莉丝朵没有说话，只是贴近他的身体，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心脏与心脏的距离变得无比靠近，跳动的声响一如轰鸣，孤独的魂灵彼此贴近，世界没了噪音。

江卓睁大眼睛。

少女的嘴唇柔软而又芳香，就像是沾染着晨露的花瓣，美好到即使只是贴近也让人油然生出一股罪恶感。

那是浅尝辄止的吻，仅仅只能说是嘴唇相碰，没有什么旖旎的纠缠和暧昧的挑逗，少女的气息骤然贴近又骤然远去。

未曾明言的情愫，不再牢记的回忆，她将迄今为止从未表露的情感，浓缩在一次碰撞里。

克莉丝朵，不是脆弱的。

她是武装魔术师部队的中尉，经历了严苛的训练，从天才和怪物扎堆的学校中被选拔，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一直以来以钢铁般的自律和超卓的天赋傲立于众人之前。

她能够忍受许多东西，也能够伪装出许多种角色，她并非不近人情，但也不是很好接近，她擅长隐瞒自己，也能够坦率的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是优秀而几近完美的人类，而江卓是她所选定的搭档。

她在他的面前坦言不爱听课，赖着他要这要那，做个网络废人。

她也能够为他将刀刃刺进某人的脖颈里，断绝他想要让其死亡的任何人的呼吸。

重复一遍，克莉丝朵，并非弱者。

她只是个会受到感情影响的人类，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一个有着自己所思所想的独立个体。

她当然不喜欢杀人，她足可以称得上善良和心软。

但所谓的人类少女，正是奇迹的叠加。

自从江卓走进她心中的那一刻起，即便是成为他的刀刃，她也不会抱怨半句。

更何况，江卓是个远比她脆弱，远比她更需要保护的家伙。

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次次的挡在自己面前，握着她的手去面对所有那些漆黑的，令人窒息的威胁。

穿越之后，她时常恐惧，害怕自己的记忆像是江卓一样丢失。

但看到泪流满面的江卓之后，她却突然明白过来。

记忆可以再造，回忆也能够重新开始，他们之间缔结的羁绊不会如此破损。

成为他的剑，于此同时，让他也成为她的盾牌。

将那份情感，浓缩在这短暂的，蜻蜓沾水一样的吻之中吧。

今后的路将会遍布杀戮，未来的云雾将被鲜血染红，一定还有非常多的痛苦的别离等待着他们，非常多的艰难险阻会出现在他们的脚下吧，正如他们一同经过的过去。

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那些都没什么了。

“好了，别哭了。”克莉丝朵站起身，向着江卓伸出手。

江卓拉住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掌，感受着少女的力道传递进手臂，他在她的搀扶下站起。

“我们去救一个人。”江卓调整了一下呼吸，拉着克莉丝朵奔跑起来。

黎明前的黑暗还未到来，城市在月光照耀下的阴暗里熟睡，急促的足音划过空旷的街道。在路的尽头，是并肩前进的男孩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