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任义眉头一挑,心情有些复杂。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苏小棠的真实身份,无疑是四道五坛中的净莲坛真传弟子,不折不扣的邪修。

的真百年前承天魔教占据天下半壁江山,初代教主黄九龄横压正邪两道,若不是真武宗王景元横空出世,于泰山玉皇顶诛灭魔首,承天教

因而四分五裂,说不定便没有如今的大胤朝了。

当初在陵城道观那间静室,太一玄门老道土乔啬夫为陆任义解说前朝往事,说到这一段也是心有戚戚,承天魔教昔日滔天威势可见一斑

而按照陆任义看到的少女过往记忆,苏小棠自出生起便在净莲坛长大,八岁后甚至被净莲坛大神使收为真传弟子,很明显是被当做重要的

继承人悉心培养。

自古正邪不两立,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陆任义以前见过的那些邪修全都是草管人命、生性残忍之辈斩了也就斩了,苏小棠却从未滥杀无

,毕竟她直到两个月前才从净莲坛驻地偷跑出来,而争莲坛里又哪来无之人?

就连当年偷偷塞给少女一本绘本而被徐宗伯亲手埋进十里的那个园丁,前身也是杀人如麻的绿林大盗。

净莲坛大神使修的意欲是“教诲”,这个老人就宛如钢铁慈父一般,平生最喜好教人迷途知返,将恶贯满盈的豺狼恶虎改造成温顺听命的

绵羊,净莲坛大宗门驻地便是这位老人牧羊的草原。

这种“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荒诞现世报就连世尊都觉得有趣,难得开了个玩笑,“此举倒也有几分普渡众生的深意,徐宗伯若不是心生偏

执误入歧途,而是入我门下潜修佛法,他日证得菩萨果位想必不是难事。”

陆任义呵呵一笑,之前差点被世尊点化的事情他可一直记都在心里,“世尊不分正邪广收门徒,这份气概晚辈佩服得紧,但收徒前是不是

也得问下本人意愿才合正理?

如果换成道祖、剑神这两位修界先祖坐在眼前,陆任义肯定不敢这样话中带刺,一则这位禅宗祖师实在可亲可敬没有半分架子,二则陆任

义的确心有不忿,自己一生行事光明磊,如果真的稀里糊涂被世尊点化入空门,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世尊双手合十,微笑领首:“无暇美玉,天造奇才,便连佛也会动心。”

修道五百多年,陆任义还是头一次被人说成天才,更别说佛门世尊亲口认定。

要知道以前师傅总是边戳自己额头边骂自己资质平痛,就连憨厚老实的掌门师伯在听见自己想学他的独门御剑术时也是面露难色,支支吾

吾好半天才说陆任义悟性不足,真要学恐怕甲子都必能学会

听到前所未有的夸奖,陆任义罕有地心中飘飘然,随口问道:“那我的资质和苏小棠这丫头比起来如何?

世尊毫不犹豫地说:“相差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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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任义吓了一跳,心想世尊你怕不是信口胡诌,苏小棠这丫头随随便便就能进入“浑然忘我之势”,资质怎么看都不可能比自己差千倍才

对。

世尊又是一笑,“是道友差她倍。”

这丫头怎么还没出来。”陆任义黑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此间因果已了,我也当归去来处。”

世尊那双见面以来一直紧闭的眼眸忽然张开,没有佛经传说中什么“眼蕴日月,瞳照山河”的异象,就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眸子,甚至还

有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浑浊,连佛门讲究的“法眼澄净”都谈不上。

“世尊欲归去何方?

陆任义对这位禅宗祖师现在的状态很是好奇,四千年前佛门世尊便涅槃坐化,那个晋提树化形的长生天妖,既是菩提子又是空蝉的小沙弥

借着琉璃舍利子,以神魂肉身为器,以【漏尽通为引,跨越四千年时光洪流,再度召来人降世。

此等逆天行径旷占烁今,天时地利人和各项条件无比苛刻,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

“尘归尘士归土,吾自当往来处去。

得了,又是说了等于没说。

陆任义终于翻了个白眼。

世尊向不远处还在欺负饕餮的白马招了招手,白马立即大嘴一张,叼着鼻青脸肿的饕餮一路小跑过来,献宝似地将饕餮往世尊面前一甩

“大人有何吩咐?哦对了,这个小老弟嘴里不干不净的俺已经替您好好教训过了。”

世尊摸了摸白马的毛,白马顿时一脸舒爽,感觉比被十匹眉清目秀的母马拱来拱去还要快乐。

“可惜我不能再沾因果,否则收你这小机灵当坐骑也未尝可。至于凶兽饕餮,还是随我一起归去吧。”

世尊屈指轻弹,一道佛光落在饕餮鼻青脸肿的脸上本就大大缩水的身形缩得更小,饕餮这次彻头彻尾变成一头黑色小羊羔,连话都说不

出来了,只能愤恨地咩咩叫唤。

“待道友那最后一剑收放随心,天机自会显露,那时我们该当重逢。”

世尊双掌合十,再度闭上双眸,“现在时辰末到,便各归各处吧。”

陆任义还在发怔,视线尽头那颗暗红巨日猛地爆发炸裂,焊煌光焰横扫幽邃深空,亿万星辰转瞬湮灭,就连脚下这片悬浮荒宇宙的净土

也被吞没!

等眼前无穷白光散去,陆任义已重回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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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仍然是荒村外头广袤的原野,之前那个被陆任义用镇岳剑砸出的巨大土坑正中,突长出一株绿意盎然的菩提树

与净土那株通天贯地的菩提树不同,这株提树只是寻常大小,枝头挂着一串串毛背茸的浅白花朵,树下站一道俏生生的人影,抬眸凝

视菩提花果,默然不语。

感到背后有人走近,少女也不回头,轻声问道:“空蝉呢?

背后那人停顿了一会,缓缓说道:“空蝉前身是一株受世尊点化的菩提树,化形人身后在禅宗修佛,这次他逆天而行复活世尊,本该神魂

俱灭,但我在中佛国见到了他和愚堂,还有商队其他人,大概还算活着,只是已与人世无关。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他让我想起栗子。”

过得片刻,少女扭头看了陆任义一眼,神情顿时说不出的古怪:“你也被世尊感化,准备拜入佛门?

拉了拉身上异常合身的朴素僧衣,那人表情很不自在,世尊的恶作剧而已。”

虽然世尊临走前特意用神通给他变出一身衣服,让自己不至于赤条条与少女再会,得以保留几分长辈威严,但陆任义半点感之情都欠奉

,甚至还在内心腹诽这位禅宗祖师。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唯有阵阵清风徐来,揉得枝叶婆娑摇曳,花叶摩挲声清脆似银铃,斑驳树影投在两人身上,一地阳光迷离细碎。

“跟我走吧。”还是陆任义先开了口。

“去哪。”

“先去雍州大觉寺,再回隐云剑宗。”

“然后呢?”少女又问。

陆任义沉默了。

少女脸上浮现他从未见过的凉薄笑容,“怎么,知道我是邪修,你要关我一辈子?

你修行的《大自在我意承天法》太过危险,随我回隐云剑宗,以你的资质,自散修为破而后,一甲子足以重回渡劫境

“哪来的危险?是我危险,还是别人危险?

陆任义摇头,“邪道功法终究害人害已。

苏小棠讥讽道,“就连世尊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大义凛然,一上来就要我自废修为,陵城那一次还不够么?

“陆任义,你真想阻止我,出剑便是。”

陆任义拧紧眉头,右手拇指肚摩挲着剑柄的缠绳,他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拔出腰间那柄早就没有剑鞘的长剑,决然转身离去。

“既如此,好自为之吧,如若入魔,他日再见

剩下半句没必要说出口,两人皆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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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衣挎剑的男人越行越远,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少女伸手抚摩菩提树粗糙树皮,怔出神,轻声呢喃道:“空蝉你这傻小子,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叫我一声姐

接受世尊点化的苏小棠忽然心有灵犀,知晓面前这株提树正是空蝉的遗蜕,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匹雄壮白马从树后面绕了出来,它瞅了瞅那个渐行渐行的身影,又瞧了瞧一脸呆相的少女,表情有些踌不定。

既然那位大人不肯带自己走,它作为一头初开灵窍的妖物,自然要另谋出路,要知道其他人类对妖物可没什么好印象如果不想被修士斩

妖除魔或抓去炼成丹药,就只能回归深山老林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前途,鬼知道山里究竟着多少野怪,真遇上什么积年老妖它可就欲哭无泪了,以白马这点微末道行铁定逃不出沦为血

食的厄运。

白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抱紧一条粗大腿最为稳妥,这一公一母两个人类修为都很强,尤其是自己好歹算救过少女一命,她应该比那个总

是沉着脸的人类要好说话吧?

想到这里,白马不再犹豫,一脸地绕到少女身前,讨好道:“大人您可能不认得俺,但俺其实之前救过您一,大人您怎么哭

了?”

大狩十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天,同时发生了几件震动天下的大事

先是天生二日,一轮佛光大日遍照神州,世人皆传佛门世尊显圣,数以万计的邪修、悍匪恶徒沐浴佛光后痛哭流涕,纷纷投案自首,各

处官府、道观的监一时全都人满为患。

再是龙树山大觉寺,国师刘秉真以一敌三,重创血袍老祖阴重华和起死圣手厉天愁,一举击杀巫道宗主乌奇臻,此战过后,太一玄门在

江湖和朝堂的声势更进一步,终于压过天姥山真武宗一头,实实在在地稳居正道魁首。

天姥山莲花峰,真武门陈弘通与魔教余徐宗伯对峙三个时辰,不分胜负。

幽州北邙山脉,一轮幽蓝鬼月升空,方圆千里皆笼在冰蓝月光中,前朝古战场有万鬼夜行,孤悬玉泉关外的几座城寨死伤惨重。

云州十万大山,高冠博带的老儒生挥袖召来云海浩然正气覆盖无尽苍莽山林,群妖不再吃斋礼佛转而一脸苦相地跟老儒生念起了儒家

经典,也不知是福是祸。

雍州草原,十七路蛮王同时举起反旗,六万铁骑南下叩关,被王景元一拳镇压七十年的重山密宗死灰复燃到处宣扬天生二日乃“大黑天

降世”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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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干城市音登临力州的九黄阶上及冠的干子龙颜奴斩三位负临容修动静的影卫指使一道圣逾传片州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蜀州剑阁山,至始至终被埋在鼓里,完全错过这场两百年未有正邪之战的千罗剑峡,一道剑光冲天而起,斩断那座立三百年的牌坊“天

下第一剑”,山主有令,门下行走全部召回彻查,七日未到者逐出宗门,斩立决。

比起这几件影响深远,天下皆惊的大事,蜀州大雷泽北部巴山发生地陷,山头塌了小半,方圆三里地面凹陷足有几丈深,地陷正中莫名长

出一株繁茂的提树,这种不大不小的奇闻换以前还值得探查一番,如今反倒无人在意了。

徐州,坐忘峰。

先是赶往雍州龙树山,半途却发现一切尘埃落定心无牵挂的他决定折返。

一路不停不歇,连传闻繁华更胜昔日大周王者玉京城都懒得看一眼,两个多月辗转中州徐州六千三百里,离家五百年的游子终于归乡

铺着石阶的山道荒废数百年,荒草丛生,青苔曼延。

一路走来,山道坎坎坷坷,沿途所见尽是残垣断壁,没了所谓“仙人”,就算被凡人称作“仙府洞天”承受数百年风沙磨蚀,还不是和

旧朝古都一样残破荒芜。

昔日容纳数十外门弟子一起练剑站桩的演武场、藏有各类杂学及剑谱上万的“他山阁”,师傅和几个师叔私下声讨掌门的集会场所“听涛

亭”,全都在数百年时光中付与残垣,就连那养着上百尾肥美灵鱼的深潭也化作泥沼。

陆任义在山道上走走停停,不时驻足半晌,着那些熟悉的废墟发呆,眼中闪过浓浓眷恋不舍。

三十九里山路,第一次由师傅带上山,当年才十岁的陆任义还没走到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师傅撇撇嘴,一脸嫌弃地背着他走上

山,当时陆任义还问为什么不带着自己飞上去,迎来师傅一个大大的白眼。

“祖师仙谕,本门弟子初次上山,都要老老实实走上去,让你们这些小毛孩知道什么叫修行如登山,一步一脚印唉当年为师可没你

这么好运,有一个会疼人的好师傅,死老头见我爬不动了也不拉我一把,居然忍心把我落在山道上。

为师那会才五岁啊,最后硬是从白天爬到大半夜自个儿登到山顶,脚都肿了,好在坐忘峰没什么豺狼野兽,不然修界就要痛失个绝世天

才。”

“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为师背你上山的,不然跟死老头一样占板的师兄又要唠了

过去和师傅两人结庐而居的茅屋只剩一片低矮断墙,陆任义找到大概是自己床铺的位置,挺挺躺倒在荒草曼生的地面,望着漫天繁星闪

烁。

就这么双眼放空,任由心中百般愁绪翻转涌动,好一阵后,远方忽然响起啉的一声尖响,一道流光拖着长尾冲上天空。

陆任义一怔,还以为是什么法术,却看见那道流光炸开,化作绚烂的光华,短暂照亮了一瞬夜空。

然后,又一道流光冲天而起,两道,三道,十几道流光悠然绽放,要时流光溢彩,绚烂缤纷的光华连星辰也为之黯然

“那是田阳城的方向原来如此,这就是“烟花?

上山之前便听城里百姓说今年除夕夜有烟花表演,郡守斥巨资与民同乐,共有三百六十一响,佛家寓意三百六十一烦恼,祈愿来年烦恼

尽消。

陆任义释然一笑,五百年过去,终归还是有一些好东西,比如这种叫“烟花”的新奇事物,美不胜收。

漫天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陆任义却慢慢阔眼,躺在自己熟悉的床铺上,五百年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地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