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坊。

接过带着黑木剑鞘的长剑，入手是沉甸甸的熟悉重量，陆任义缓缓拔剑，左手拇指轻轻滑过剑脊，感受剑身那和原型几乎完全一致的形状和弧度，他不禁满意地微笑。

一边正东瞅西瞅的苏小棠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相识这些天，她从没见过陆任义这么痴迷地笑，更别说那抚摸剑身的温柔动作，仿佛那不是一把冰冷的铁剑，而是美人樱桃般的香唇。

少女心说怪不得魅惑之术完全没用，大乘境剑修都这么变态的么，真就把剑当老婆？

苏小棠静悄悄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铸剑师老黄催促道：“贵客如果满意，就在账单上签字吧，我还等着回家过节呢。”

陆任义一愣，“今天是八月十五，哪来节日？”

老黄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奇珍异兽，“八月十五，中秋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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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斜，陆任义和苏小棠走在热闹更胜白天的街道上。

一排排花灯沿街挂起，所有酒楼饭馆都人满为患，桌椅甚至摆到了街边，到处可见卖月饼和灯笼的摊贩，成群的孩童提着柚皮灯追逐嬉闹，一对对情侣在青石板路上散心，被斜阳拉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两人穿行在逐渐拥挤的人流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几乎都是苏小棠在叽叽喳喳，陆任义偶尔才简短地回一句。

“前辈前辈，你到底多少岁了啊，连中秋都不知道就很夸张……人们什么时候开始过中秋？这我也不太清楚，起码有两三百年了吧？”

“中秋节的寓意？说到中秋，就是家人团聚，赏月赏花，顺便吃点月饼、柚子、桂花糕、桂花酒，还有桂花蜜、桂花糖、烤鸭、烧鸡，熏乳猪，吸溜……前辈你看什么，我才、才没流口水！”

“你问我想不想念家人？我一出生就被抱走，由宗主亲自抚养，连父母长什么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

“前辈前辈，他们说城西那里有灯会，除了猜灯谜，还有杂耍可以看诶！”

“我跟你讲，之前街上有个卖艺的，身边带着一只猫叉，那毛摸起来，舒服得我心都软了……”

少女半晌没听到应答，蓦然回首时，夜幕初临，渐次亮起的灯火将身后街道映得通明，却再也寻不见陆任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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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楼是陵城最宏伟的官方建筑，高有三十丈，平时只有重大祭祀或典礼才会开放，正逢佳节，所有人都在欢庆中秋，整座楼阁在夜色中静谧如梦。

陆任义孤身一人，盘腿坐在顶楼屋顶的琉璃青瓦上，头顶夜空朗朗，明月高悬。

遗世独立的寂静中，再也听不见人间的嘈杂，只有夜风呜呜作响，撩动他两鬓发丝的同时，也扰乱久未动摇的心弦。

陆任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快乐地欢笑，心里忽然涌起莫名的情感，再也承受不了热闹，干脆甩掉聒噪的少女，一个人跑到城里最高的楼顶吹风。

遥望夜空，陆任义发现今时明月跟五百年前没什么不同，仍旧冷若寒冰，自顾自地洒落清辉，照亮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吹了一会夜风，陆任义渐渐理顺思绪，发现那种莫名的感情原来是嫉妒。

嫉妒他们在漫漫长夜里，始终有一扇可以回去的门，当他们披着月色敲开门扉，里面烛火通明，故人相迎。

而等自己抖落一身风尘，推开那扇时隔五百年的大门，又有谁还能记得他呢？

陆任义幽幽一叹，秘境中他日夜磨练剑心，成就上清止水的心境，可以平息外界法术引起的一切心神扰动，却定不住自己心里泛起的风波。

心欲静而风不止，既如此，就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噌的一声，怀中长剑自行出鞘，嗡鸣着悬在半空。

陆任义并指为剑，一抹玄妙灵韵在指尖凝聚，霎时间狂风大作，刮得脚下结实的琉璃青瓦隐隐震动！

自然六剑第二剑，【扶风·狂岚式】！

在狂猛的大风吹拂下，悬空的长剑就仿佛航行怒海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陆任义隔空一指，气机激荡下，长剑终于清啸一声，运起截然不同的自然六剑对抗！

【若水·骤雨式】！

夜空晴朗无云，却骤然落下一场急雨，豆大的雨点被狂风绞碎成水沫，旋即又汇聚成雨珠，反过来阻滞风势，无尽风声雨势交缠在一起，就像有两只庞大的军队在不断厮杀！

好比左手打右手，陆任义自己使出自然六剑中的扶风剑，操纵长剑使出若水剑，一人一剑身影交错，斗得不亦乐乎，看得背着大包小包，费不小劲才爬上屋顶的苏小棠一愣。

‘……老家伙是不是练剑练到入魔了，中秋夜一个人跑到这么高的地方，还以为要和谁幽会，结果到头来是和自己的飞剑斗舞？’

想到这老家伙如果真的失心疯，自己前途堪忧，她不禁冒雨跑出去，大喊：“快住手，不要再打了啦！”

陆任义闻言一愣，“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信手一挥，长剑自行飞入剑鞘，漫天狂风骤雨消失无踪，方才的天地异象仿若幻觉，只剩几线雨水沿着脚下的琉璃青瓦默默流淌。

苏小棠骄傲地昂起小脸，“哼哼，前辈你的心思太好猜了，我已经对你的逃跑路线了若指掌！”

其实一开始，为了预防陆任义撇下自己溜走，苏小棠在他用来盘头发的木簪上撒了一点“九天十地追魂粉”。

这种用秘法炼制的粉末沾物即融，无色无味无毒无害，也不会引起任何气机变化，可以避过任何五感探查和神念扫视，只有承天教的独门法术才能感应，追踪范围甚至达到半个大胤朝疆土。

虽然猜想少女大概耍了什么小把戏，陆任义现在却懒得追究，他随意躺倒在仍湿漉漉的青瓦上，嫌弃地挥手：“我没心情去猜什么灯谜，想玩自己去。”

“那我也呆在这，嘿嘿，其实这儿还是特等席呢。”

少女在陆任义旁边坐了下来，一一解开大小包裹，身前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堆吃食，五香铺的月饼、点心，珍香楼的肉包、烧鸡、腊肉，各种水果蜜饯，还有两大壶陈年桂花酒和一对青瓷酒杯。

陆任义用手支起身，沉默地看着少女打开包裹，过了一会才问：“你哪来的钱？”

他知道这丫头是偷跑出来的，花钱又像个无底洞，兜里仅有的几十个铜钱早就花光了。

苏小棠理直气壮地回答：“用你的名字赊账啊，反正最后也是乔道长给。”

“……”

陆任义告诫自己，千万要克制，今天是中秋佳节，不宜见血。

见陆任义连做几个深呼吸，苏小棠知道又惹他生气了，赶紧倒了杯桂花酒，觍着脸讨好道：“前辈，喝酒，喝酒。”

陆任义瞪了少女一眼，决定明天再找她算账，接过酒杯一仰而尽。

苏小棠举起酒壶，给陆任义的杯子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笑眯眯地举杯跟他碰了下。

“干了！”

两人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着小酒，或许是受不了苏小棠总纠缠着要听故事，也或许是心里早就想找个人倾诉，陆任义抿了口酒，仰头望着夜空，在如水的月色中，慢慢说起从前。

从他九岁时遭遇蛟龙作乱，为报家仇远行千里、寻仙问道说起，到拜入隐云剑宗后苦修数年，某天却发现蛟龙早被瀛洲山修士抓去煲汤的悔恨不甘；

再到之后下山周游历练时遇到的奇闻怪事，比如幻化成翩翩少年郎勾引旅人的狐妖、流传在巴蜀之地的恶毒蛊术、为妖物树碑立传的古怪荒村、方壶山用法术偷窥师姐洗澡的传统艺能、出现在大漠夜晚的虚无海洋、落霞岛长生不老传说的真相……

各种隐秘奇闻、民俗趣事，听得苏小棠两眼发亮，感觉比茶馆的说书还要精彩百倍，少女不断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接下来，域外天魔大举来袭，气焰汹汹，一时间神州陆沉，生灵涂炭……”

牵涉到天魔秘境这个最大的秘密，陆任义当然不会随便对人讲，他故意停顿一会，之后才悠悠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才说到重要关头啊！”苏小棠气得拽住他的衣襟使劲摇晃，“你要是写书的会被人打死，知不知道？！”

任由少女摇着他的手臂，陆任义自顾自地喝酒，忽然瞥见远处夜空升起一个暖黄的小光点。

正在疑惑时，耳边先响起少女惊喜的叫声：“都到了这个时辰，我就说这里是特等席啦！”

说完她就噔噔地跑开，攀着屋檐，一个翻身就跳进屋顶下的楼层。

越来越多的橘黄光点晃悠悠升上夜空，原来是一盏盏亮着的纸灯，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只只萤火虫，缓缓地在夜空闪耀。

“前辈，你看！”

少女怀中抱着一盏纸灯笼，看来是一直藏在屋顶下，忍到现在才拿出来。

“这是中秋习俗啦，在纸上写下愿望，放飞祈愿灯，祈祷来年愿望实现，前辈你也来写！”

说着就塞过来一只毛笔，陆任义怔住，只见少女一手捧着灯笼，一手端着装满墨汁的小碗，眼睛还眨啊眨的，像在催促他赶紧动笔。

终于，陆任义悬起手腕，蘸满墨水的毛笔像灵蛇般在灯笼纸面上游动，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一气呵成。

——“天下太平”。

“唉，前辈你自己也就算了，怎么连愿望都这么老土……”

少女嘟囔了一句，也写下自己的祈愿，随后她点亮内置的蜡烛，两人一起注视着散发温暖光芒的祈愿灯缓缓升起。

秋日的夜空中，星斗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