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任义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这换了茶叶重新冲泡的“香茶”，色泽清浅，茶香醇厚，入口回甘，跟之前那壶带着土腥味的茶水比起来有如云泥。

“呵呵，这乃是云州边界的特产茶叶，‘云顶甘露’，每年只产数百斤，名贵非常。贫道也是托了关系，好不容易抢到半斤，贵客可还满意？”

乔啬夫捋着雪白长须，一张老脸笑得像菊花绽开，乐呵呵地介绍着茶叶来历。

“嗯嗯，甚妙甚妙。”

陆任义敷衍了几句，心里不禁鄙夷这老道人，收了礼物就和川蜀的变脸戏剧似的，奉承之心溢于言表，没有半点名门正派该有的修身涵养。

乔啬夫之所以态度大变，当然不是因为礼物，这枚玄冰巨蟒的妖丹虽说价值不菲，放到琳琅宝阁的拍卖场上，以物易物，至少能换几件上品灵器，但更重要的，是妖丹体现出的陆任义本身实力。

以树枝作剑，轻描淡写，一招诛杀修炼七百年的结丹大妖，这等通天实力，起码是渡过两重天劫的大修士，甚至是证得大乘境界的剑仙！

问题是在陆任义看来，不就杀一头结丹大妖，随便来个分神境都做得到，根本没想到乔啬夫是因为这个才前倨后恭。

毕竟对他来说，很难分清玄冰巨蟒和其他结丹大妖的强弱，横竖顶不过一剑，能差得了多少？

这就好像扬州某些大商会的东家，整天把不识妻美、不爱钱财、家境普通挂在嘴边，汝听，其言非人乎？

完全不在同个频道的两人又瞎扯几句，陆任义回到正题，“如同之前所说，我对这度牒，乃至大胤立朝以来各种大事一无所知，还请观主解惑。”

乔啬夫点头笑道：“有何不可，只是不知道贵客具体想了解哪些？”

“还请观主，从前朝大周是如何没落说起。”

这是陆任义的一大心结，当年域外天魔入侵，修士联军还未成立时，修界门派全都各自为战，直接后果就是一些没有强大门派驻守的地域接连被天魔攻陷，百万黎民死于非命。

少数有识之士坚信，修界如果再不同心协力，只会被各自击破，一批年轻修士不顾宗门固守本土的禁令，私自游走大周各地，说服各大门派联合起来。

其中就有他的师傅，两人一路潜行，途径天魔攻占区，见到众多繁荣城镇沦为焦土，血肉尸骸堆积如山，方圆千里甚至听不到鸡鸣。

这帮游说的修士用水镜传影术，将这些炼狱景象一一展示在各大门派面前，所有修士先是沉默，随后震撼惊骇，继而泪流不止。

——因生灵涂炭而沉默，为守城军队的视死如归震撼惊骇，更为芸芸众生在生死之际，共同谱就的那曲慷慨悲歌泪流不止。

凡人军士以苦弱之身，尚且捐躯赴国，修士又何来脸面独善其身？！

以此为契机，修界终于摒弃门派之见，仅数日就编成浩大联军，拉开大规模反攻的序幕。

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陆任义觉得自己有责任，为那些慷慨悲壮的军士做个见证，看他们心魂所系的故国，究竟是以何等方式谢幕。

乔啬夫浑身一震，心中惊骇，前朝大周没落开始？那岂不是意味眼前这位大修士起码修行了五百年以上？！

他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陆任义肯定是自前朝起就一心潜修，不久前证得大乘真仙，静极思动，这才出关探询前朝往事。

他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不是只知道埋头苦修，不闻窗外事的呆头鹅，对文史还算颇有研究。

乔啬夫沉思片刻，整理好大概脉络才开口，随着沧桑话音娓娓道来，四百年飘摇乱世，十万里破碎山河，就像一卷长画在陆任义心中缓缓铺开，蘸着浓到化不开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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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大胤高祖以氓隶之身，率疲弊之卒，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历三十七载，连灭十二诸侯国，定都楚国玉京城，划分九州，尊麒麟山太一玄门为国教，天下遂定，四海安平。”

乔啬夫长舒一口气，毫不停歇地连说两个时辰，途中还要不断应对陆任义突如其来的各种提问，以他金丹境界的修为也是说得口干舌燥，这会才终于得了空隙，举起茶盏灌了口云顶甘露，瞬间神清气爽。

静室中，现在只有他和陆任义二人，中年道人早就被屏退，喝完茶，乔啬夫见陆任义陷入沉思，也很知趣地闭口不言。

五百年前，那场倾世之战的最终结果，之前从树妖那里听闻时，陆任义还没什么实感，听老道士详细说来，他才明白，“惨胜”二字究竟浸透了多少修士的鲜血。

联军二十六万修士，最后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元婴境以上修士几乎全部战死！

三大正源仙府中，方壶和瀛洲被天魔彻底攻破，数千年传承，过万修士，连同宗门扎根的海上仙山一起葬身海底；唯一幸存的蓬莱仙府，却在战后封山，自此隐没于万顷烟涛，杳无音讯。

作为攻坚的主力部队，五大剑宗更是伤亡惨重，一百三十六个剑修营誓死奋战，伤亡惨烈到被取消番号，十五万七千九百座断剑作碑的无名冢至今仍矗立雍州古战场；

陆任义心神激荡，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慷慨悲壮的场景：绝地死境中，无名剑修们浴血奋战，一次次以心魂热血浇筑剑意，剑气纵横浩荡，三千里乾坤变色，山川颠倒，地裂天崩！

然而，当英雄凯旋，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来自宵小之徒的无耻暗算。

先是五大剑宗的青霄剑派，金丹境以上门中修士在天魔大战全部阵亡，被一群邪修趁虚而入。

走投无路之际，代理掌门毅然开启自毁剑阵，万道剑气激荡下整座山峰化为齑粉，所有窥伺的邪修，连同青霄剑派的修士，全部身死魂灭！

类似事件在各处正派驻地层出不迭，时无英雄，之前过街老鼠般的左道邪修骤然得势，成群结党地对正道各派攀咬纠缠，而元气大伤的正道名门，此消彼长下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昔日名震天下的五大剑宗，青霄剑派一夕灭门；苍离剑宫效仿蓬莱，封山不问世事；为求自保，天河剑宗与无明剑门合二为一，龟缩蜀地剑阁山；隐云剑宗为了避祸，更是举门搬迁，离开栖息千年的坐忘山！

隐云剑宗从此籍籍无名，堂堂登仙八柱之一，居然沦落到被人当成“三流门派”？

事实上，当乔啬夫讲到这一段历史才猛然惊醒，隐云剑宗，不就是前朝修界赫赫有名的“天下五剑”？

自己真是老糊涂，居然现在才想起来，幸好之前没有乱开嘲讽，不然被一剑砍了都没地方说理去，要知道辱人师门堪比杀父之仇！

说到隐云剑宗举门搬迁，陆任义脸色明显变黑，乔啬夫以为是因为自己揭了他师门的疮疤，赶紧含糊其词略过这段，直接跳到大周十二国的战乱。

修界正道一蹶不振，大周朝同样如此，惨烈战争过后百废待兴，正当休养生息，却被卷入邪修兴起的血雨腥风中。

天魔入侵，加上正邪之战，众多修士门派灭绝，这些门派的传承不是被邪修掠夺，就是通过各种途径流入民间。

大量记载修炼心法、道术法诀的典籍被解析，广泛流传人间街头，甚至包括方壶、瀛洲的无上真传妙法残篇。

道祖曰：“法不可轻传”，皆因人心莫测，可证大乘真仙的无上真传妙法，如果落入邪佞之徒手中，一朝得道，便又是一场苍生浩劫。

因此，正道门派对收徒传法慎一向谨慎，心性品格为上，资质反倒为次，必须考察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才会授以真传，一旦发现有罪恶行径，轻则废掉修为，消除记忆、逐出师门一条龙，重则当场正法，清理门户。

严防死守下，宗门传承流落凡间几乎没可能，偶有一两本修炼典籍泄露，都会掀起轩然大波，面对整个修界正道的愤怒，任何胆敢盗窃、私藏典籍的宵小之辈，无论组织还是个人，都只能俯首待毙。

可当时，邪修猖獗，正道反而式微，根本没有余力阻止大量珍贵传承流落民间。

这些修炼典籍引起王侯世家的觊觎，为了长生美梦，各方诸侯不惜点燃战火，加上各种邪修势力或明或暗的煽动，长达四百年的大争乱世自此拉开序幕。

最后，大胤高祖起于草莽，在麒麟山太一玄门襄助下灭尽大周十二国，入主中原玉京城，这才平息了四百年的干戈。

据乔啬夫所说，太一玄门被大胤尊为国教，下属道观遍布九州各地，传承的正是来自方壶仙山的正源道统，言语间颇为自豪。

道观大殿右首供奉的塑像就是门派祖师张斗，乃方壶山流落在外的第十八代真传弟子。

然而陆任义这条五百年老人参早就看破真相，想当年他跟师傅可是以道法交流的名义，去方壶山蹭过饭的。

那会方壶山辈分最大的长老都已经是二十三代，还十八代真传，那一代没被天劫劈死的早就飞升了好吧。

太一玄门的祖师估计是得到方壶无上真传的残篇，自己进行增添改造，几百年糅合演变下来，早与方壶山正源道统差之甚远。

不过是不是方壶正统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正的方壶仙山，早就沉没在万顷碧波之下，五百年来无人问津。

“唉——”

一声长叹响起，在静室中悠悠回荡。

往事不可追，五百年前尘旧事，如潮水般在陆任义胸中翻腾浪涌，千般愤怒，万种忧愁，最后不过化为一声悠长叹息。

只是可惜了那些英烈悲壮之士，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他们应该都没想到，自己用生命消弭一场天地劫难，换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四百年苍生大劫吧？

想到这里，陆任义冷冷一笑，邪修，很好。

这些渣滓当年不敢响应征召对抗天魔，反倒是如蛆虫般啃噬壮士尸体，吃得脑满肠肥，希望五百年过去，你们有所长进，我手中的剑……呃，是树枝，它已经饥渴难耐了。

乔啬夫见他忽然叹气，随即又冷笑，心里一咯噔，不由有些感慨。

看来江湖又要兴起惊涛骇浪了，只是不知道哪个会这么走运，最先撞上大乘真仙的剑口……

鬼使神差地，乔啬夫和陆任义同时望向那根随意摆在地上的树枝。

呃，应该说，撞在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