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晚霞红得似火，从大开的殿门映到了内里，赤红将整座洛城殿浸染，满室的墨香升华起来。

莫泫卿背着晚霞而坐，缓缓将晾干的答卷收起。

倏忽，余光扫到一团黑影向他的方向砸来。

就在这时，萧茁高举着答卷，脚下仿佛一个不经意被莫泫卿的桌案绊倒，人就向着莫泫卿这头倒了下去。

“啊！”

萧茁叫了出声，声音歇斯底里。

他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用尽全力，狠狠地对着莫泫卿砸过去。

莫泫卿是谁啊，人家事武威郡王，在战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英雄，这点小伎俩真是不够看，连起身都未起身，身形微微一侧就避开了。

但在半空中砸下来的萧茁，可就没有办法改变方向了，因为用了全力，惯性极大，直接奔着旁边的几个贡士砸了过去。

“砰砰砰！”考案一个接着一个，萧茁顺着惯性滚了小半个考场，贡士们乱成一片。

“我的答卷！”临近的贡士已经大叫了起来。

比贡士们还乱的是他们考案上的答卷，不宽的桌面上摆着砚台、毛笔等物，骤然被掀翻，无疑的试卷是不能看了，上面浸染着星星点的墨液，这种答卷如何能给世上最尊贵的圣人亲阅？

圣人会如何惩罚萧茁他们不知道，人家父亲可是尚书大人，但他们的污卷是对圣人的赤裸裸的侮辱，对国家威严的挑衅，他们完了，这次就算是贡士也无缘进士了。

若是圣人心情好，他们三年以后还有机会，但要是心情不好，也许这辈子也无缘进士了。

不远处的萧邺，注意力一直在儿子身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登时，愣在当场。

方才，他见萧茁不动笔，预感就不好。

这个逆子！

竟打得这个算盘！

对于文人而言，科举乃人生头等大事，如此肃穆庄严的殿试，这个逆子竟敢动这种歪心思，就是他想保儿子，也有心无力。

但毕竟是亲生的，萧邺一面上前，一面给滚在地上的萧茁使眼色。

“微臣有罪，教子无方，罪该万死！”萧邺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殿中，对着李怡连忙请罪，只盼着圣人能法外开恩。

萧茁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在众人的鄙视下，萧茁回过了神，捂着摔得麻木的胳膊，膝行上前，跪在萧邺的旁边，也跟着请罪。

萧茁疾呼道“圣人恕罪，请圣人恕罪！”

这一片几乎都被波及了，唯独莫泫卿和他的答卷安然无恙，见状他不急不慢的将自己的答卷全部收到了卷袋里，幸好他惊醒不然他才是最倒霉的，他可是答应小姑娘，要送个状元夫人给她的。

李怡刚从恭房回来，龙椅还未坐热了，就见了一出闹剧。

这一刻，他没有为能光明正大的处置萧氏一族而感到痛快，而是为这些寒窗苦读几十载的学子们心疼，这些人都是一步步考过来的，并非皆如萧茁这般投机取巧。

这些贡士是他大溏的人才，他未登基时在四面寺见到了百姓疾苦，那些寒门学子为了读书几乎是倾尽全家之力，都未必供养出一个秀才。

然而，竟被一颗老鼠屎给搅和了仕途，他们已经是贡士，只差一步就能成为进士，为国，为百姓效力，成为家族的荣光，这一切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呜呜.....”金殿中传来抽泣的声音。

李怡顺着声音瞧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跪在被掀翻的桌案前，抱着弄花的试卷抽泣不已。

对于这位老者，李怡听说过，是这届年纪最大的贡士，考了一辈子科举了，年纪比他过世的父皇年纪还要大，都快能当他皇祖父了。

“老人家，如何称呼？”李怡想了想，心中还是不忍，人家都这般岁数了，也许等不到三年后再考一次了。

“呜呜.....”年逾七十的耄耋老人痛哭不已，这个年岁虽不是耳聋眼花，但也不如风华正茂时灵敏，一时间沉浸在悲伤中，并未听到李怡的问话。

是以李怡并先未忙着治罪萧家父子，而是对贡士们关心起来，他不想让国家栋梁，他的子民成为党政的牺牲品。

旁边的荣沂也被殃及池鱼，正抱着染墨的试卷哭的不能自己。

没关系，他还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只要他有真材实料，定能再从成千上万的式子中脱颖而出。

荣沂拼命的自我安慰着，可是他的心依旧还痛，好似有人拿刀子在扎自己的心。

他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没有遗传到父亲过目不忘的本事，别人四、五遍能记住，他需要十几、二十遍才行，没人知道他有多努力，多刻苦，这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付之东流。

全文免费阅读就在silu文学网

呜呜，心好痛。

倏忽，荣沂听到了圣人的声音。

圣人多么的和蔼可亲，是不是能给他再来一次机会？

荣沂他听见圣人问话，顾不得抹干净鼻涕眼泪，连忙抬头瞧去，就见圣人对她旁面的老人家问话。

他还能有再来的机会，但这位白发苍苍，垂暮的老人呢？

比他还可怜，他还年轻，可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想到这里荣沂对老人提醒了一下，告诉他圣人在问他的姓名。

“学生辛未科第八名，阆州士子，尹枢！”

尹枢揉了揉胀痛的眸子，只见金灿灿的龙椅上，身穿龙袍的男子起身，他知道这就是当今圣人，赶紧磕了一个响头。

此时，尹枢同往日冷静自持的那个老人家，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再是一个家族中的祖爷爷，而是一个对举业有执着，有信仰，莘莘学子中的一员。

李怡被他祖父那么大年纪的人用孩童般赤诚的眸色望着，心中更是不忍，但殿试是没有补考的历来就没有这个规矩。

他要是开个先河，满朝文武大臣也不会同意，尤其蛰伏起来的莫太后一脉，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对他口诛笔伐。待时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会乱起来，他的万千子民也会跟着被殃及。

“圣人，微臣有话要说。”户部尚书封敖出列对圣人道。

李怡的眸光忽然变冷，封敖渤海蓨人，元和进士。太和中入朝，深得武宗赏识，后又得莫太后器重，并与其谋筹大事，故屡次得到荐拔羑。

见他总是对其责难，本着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的原则，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

将户部一应事务全部交给了郑颢，素日里几乎见不到人，他又不能没事揪着老臣不放，显得他这个天子就很心胸多狭隘似的。

如此就算他想清算都找不到借口，这会竟突然冒出来了，感觉没什么好事，但他又不能阻止。

给了封敖一个眼神让他说下去。

果不其然，封敖这一开口就将殿试之乱归到了天意上面，总之是将国运、家运、机缘、仕途等掺和到了一起。

按照规矩在开龙门的前三日，请得道高僧，在贡院大做法事，设坛打醮三昼夜，祈求神灵庇护。

封敖将萧茁的故意假摔归类到了神明之上，不仅减轻了萧茁的罪责，还把贡士们的恼怒给转移了。

也就是变着法的说，不是萧茁的错，而是你们命里有这一劫数，这是尔等的命，不然人家挨得最近的莫沦涟为何没受定点影响，反而你们的全都花了试卷？

李怡听得直皱眉，眉头皱纹深的都能夹死一只大蚊子。

真是花言巧语，不愧是能得莫太后器重的，一丘之貉，都是“有本事”的人。

“莫沦涟你怎么看？”李怡非常信任自家外甥，他感觉太子和女婿等人未必是那只老狐狸的对手，只能向莫泫卿求救。

莫泫卿自然要拯救他皇舅了，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

“回圣人，学生以为，以刚柔并用，升华至治国之道，则可用内圣外王来说。柔乃王者教化之心，泽被百姓之意，刚则为王道，王者变革天下之道。”

对待这种故弄玄虚的老狐狸，你只能比他还那个......

莫泫卿上来就引用典故，指一方面具有圣人的才德，一方面又能施行王道。这是道家的理念，内圣，内也就是对内，自身，自身符合圣人之道，外王即对外，对外使用王道。

《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也。经一章提出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条纲领，又提出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个条目。

八个条目是实现三条纲领的途径。在八个条目中，修身是根本的一条，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将内圣外王与大学上八条目合在一起简单说就是，内为体，外为用。

这也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意思为，以道德原则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处在一定的位置，所有的星辰都会围绕着它。

看似莫泫卿一句都没有帮贡士们说好话，但却顺了圣人的心意。

李怡一下子就悟出莫泫卿的意思来，道“此话在理，史上有众多高德之人，但皆不能将王道施展于天下，能将王道施行于天下，使得万万子民皆受益，这才是真正的圣人。”

面对莫泫卿的寥寥数言，封敖突有种不知从何反驳之感，人家说的都是孔圣人的话，他要是否定一字，天下文人雅士就要群起而攻之。

无奈下封敖顺应了圣人的意思，让污了卷面的贡士们继续应考，但却不给他们多余的答纸，说是每张答纸都是在魁星爷面前供奉过了，多一张都没有，总之就是不让这些人入仕

全文免费阅读就在silu文学网

。

天子门生，天子门生，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纯臣？

但如今这些人被圣人如此施恩，定会感恩戴德，日后他们一派可就不好拉拢了，官场上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日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一派权势的阻碍。

“莫沦涟如何看？”李怡真是很想将封敖拖下去扒了裤子暴打一顿，但他不能，于是再次像自家外甥求救。

李渼不知何时窜到了莫泫卿的身后，一把将他推出列。

“圣人可允许学生在污了试卷同年的答卷动上几笔？”

“准了！”李怡赶在封敖出声前，连忙允准。

圣人金口玉言，说出的话绝对不能收回，封敖悻悻，却没有在说话。

哼，大言不惭，就几笔还能如何？

还真拿自己当棵葱啊，拿你炝锅，也不怕变了味儿。

封敖脸色晦暗，暗暗腹诽着。

莫泫卿得了圣人的允准，他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思路，对着尹枢的答卷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

尹枢年纪大了，他抢救答卷的速度没有那些年轻贡士的速度快，卷面一坨坨的墨点，要是没污了字迹，也还好说，偏偏连字都黑瞎了好几个。

莫泫卿不由得有些郁闷，这回圣人可是给他出了个难题，与以往的泼墨花可是有差距，这是殿试的答卷，不同于纯画作。

他搁下笔来，对着污卷，努力斟酌。

莫太后一脉的官员，在圣人的威严下不敢议论，但对莫泫卿纷纷投去鄙夷的神色，就盼着他失败。

“唉，不行就算了吧！”尹枢看见自己答卷上那大片大片乌黑乌黑的墨迹，心中不抱希望了，不免垂头丧气道“也许这是我的命吧！”

也幸亏莫泫卿心里抗打能力强，不然在数百只鄙夷的眼睛下，心态就真弄崩了，待时连着圣人的颜面也更着一起丢了。

此时，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污卷上，对这些反面的力量也就没有在意，他想今日的事他要是做好了，定会流传到外面，待时小姑娘定会以自己为荣的。

他忽然想到了，小姑娘有一次读书偷懒，被他发现后，匆忙拿起书摆样子，结果匆忙中将书册都拿反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莫泫卿神色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他将污卷换了个角度。

“唰唰！”莫泫卿运笔入飞，寥寥数笔将梅花篆字与泼墨花结合在了一起。

再配上答卷上本有的隶书字迹，平平无奇的文章，竟变得生动起来，就连条条框框红色竖线的约束都变成了点缀。

莫泫卿彻底将废卷拯救回来，成为无上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