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更加不满地盯了老伴一眼：“你消停点吧，你去儿子那边，谁认识你啊？谁要给你住啊？那房子你掏钱了吗？你长点脑子，现在谁有钱谁才有说话的权力，你给你儿子买房找工作花一分钱了吗？”

“我没花钱，可他是我儿子呀，我是他老娘啊，他是我生的，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母亲理直气壮。

大自然给了她天生的能力，能够赋予子女生命——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的骄傲和矜持，不允许任何人质疑。

“你儿子是你儿子不假，但你儿媳妇的东西，你半分便宜也占不到。那是老板的女儿！城里人！不比你这个老太婆有心眼？”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老徐，你胳膊肘往外拐，你不也没见过儿媳妇吗，怎么净替她说话？你嫌弃我了？嫌弃我笨？你嫌弃我你还让我生了四个孩子？你，你……”

父亲一看这样了，摔了刚刚点上才抽了一口的烟，摔到地上狠狠碾了几脚，一脚踢飞了地上一个空箩筐，径自出门散步解闷去了。

听着父母因为扣字眼而吵来吵去，两个弟弟一个已经不知所踪，另一个趴在地上玩蚂蚁，十五岁的徐多多看到这一切，只觉得疲惫。

面对父母的争执她没有插话，但她知道尴尬是什么意思。

她也知道尴尬是什么感觉。

就是现在的感觉。

这边的农村女孩普遍上学较晚，初中毕业之后，徐多多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两个月后，徐多多跟父母作别，与小姐妹们赴帝都寻找新生活。

临别时，父母也没有别的话，母亲只是一味地嘱咐：

“赚了钱记得打到你爸的账户上，还是家里给你保管着好，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拿着钱不安全。”

徐多多很想反问：

怎么不安全？

现在谁手里还拿着许多现金呢？都是用卡，用手机，前几天还在手机上看新闻，说有个笨蛋劫匪去抢便利店，抢了八九家下来，只到手一百多块钱，连做生意的商店都没现金，我个人拿什么现金啊？

徐多多仔细回忆起大哥出门打工时的情形。

那时她还小，只是依稀记得，母亲哭成一个泪人，父亲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母亲只是絮絮叨叨，让大哥在外面吃饱穿暖，别苦着自己，分毫都没有提什么“赚钱给家里”这种话。

那怎么轮到徐多多，就要给家里寄钱呢？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赚的钱就跟别人有所区别吗？

徐多多想到这一层，开始闷闷的生气。

但是一想，也懒得表现愤怒，她觉得显得生气就是徒生事端：

反正这一别，她也决定跟大哥一样，在外面好好讨生活，争取真正的成为城里人，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小破村子了。

我自己赚的钱，我当然要自己保管好。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对我自己赚的钱，有管理的权力。

徐多多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心里通通透透，对未来的生活不禁充满了期待，同时也觉得，早早下了学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总比像那些亲戚家的表姐堂姐，就那么嫁给邻村的汉子要强多了。

那些堂姐表姐，要么整天被丈夫打，要么整天被催生孩子，要么嫁的老公一天到晚在家里躺着不干活……

徐多多感到不寒而栗：

以前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对这些现象熟视无睹的？

她甚至有些庆幸母亲强迫她辍学出门打工，也很感激她大哥给她开了个好头，做了一个榜样。

最近几次跟家里人联系，徐多多渐渐意识到，父母年事已高，正在加速衰老。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也可能没有什么感觉。

她一度为自己的薄情感到惶恐，这种“对父母的衰老没有任何感觉”，她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倾诉。

可是，静下心来的时候，仔细想想，她真的有必要为这种情绪感到内疚吗？

那是妈妈亲口说过的：“你出生的时候，谁都不想要，多余。”

自己原本就是一个不被欢迎的存在啊。

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不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吗。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徐多多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特别会看人脸色的习惯。

她只知道，童年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够乖巧懂事，就没法在这个家庭里继续受到庇护，继而无法继续生存，从那一刻起，她就学会了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一切都按照讨好别人为出发点，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想想看，除了吃穿住，这个家庭还给自己提供过什么吗？

十八岁不到就被强制下学，虽然没有被迫嫁给本村或者邻村的随便一个男人，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人上门提亲而已。

仅此而已。

否则她的命运跟那些不到二十岁就生下孩子，天天被醉醺醺的老公从早打到晚的表姐堂姐们如出一辙。

自己干嘛要给嫌弃自己多余的父母找理由呢？

不把自己推入更深的火坑，难道就是对自己很好吗？

徐多多以前打工的餐厅，来过一个利用暑期打工的学生，父母是商人，学生非要来体验生活，父母放心不下，居然每天派公司的司机来餐厅车接车送。

与此同时她正好读到餐厅的同事借给她的一本书，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从没读过小说的徐多多觉得不论是作家的名字，还是小说的名字，都特别优美。

这本书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深以为然。

从餐厅服务员，到仓库管理员，再到健身俱乐部的前台，势单力薄，单打独斗的女孩，已然为了生存竭尽全力。

但是，她，还想再优秀一点，再努力一点。

想成为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穿着美丽合身的白衬衫和西装裙，用语言和表情说服顾客，签下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合同的销售顾问。

——而不是仅仅站在前台，摆出程式化的笑容，收取快递，迎来送往。

在女孩心里，这两份工作有本质的差别。

现在，机会又来敲门了，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