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府开始下雨之后，当天下午，顾南明就收到了通知，要求他在今晚七点之前前往前线的防洪堤。于是顾南明在走之前特意去学校的食堂吃了顿晚饭。因为自己就会做菜，所以顾南明向来不太爱去食堂吃，不是说食堂菜偷工减料，主要是不太好吃，大锅饭的口味很难把控，烧出来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要么咸淡不均，顾南明印象深刻的是曾经有一次在食堂吃了个鱼头，妈的一嘴咬上去感觉就是咬到了一块盐巴，头都差点儿被咸飞了。

还有那个“鸭腿饭”和“鸭肉饭”的事情也让顾南明感觉很搞笑不过总的来说其实也还好，至少能吃。1

顾南明一顿饭多少吃出了一点儿仪式感，吃的细嚼慢咽，简直是把以前的所有斯文全给用上了，就是想再多看看这边几眼——他真的很怕自己回不来了。可是要说怕，似乎也没很怕，他甚至没写遗书。

嗯也不是没有尝试写过，就是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临行前顾南明又一次拿出纸和笔，想着写遗书也不知道该写给谁啊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人来，不是林雀不是楚夕照，而是艾尔玛，现在的陈艾。那小姑娘是在这个世界上最早的被他救过的人，顾南明对她没有任何异样的想法，只是很单纯地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想着这些生与死的话题的时候，忽然就想起那个小妹妹来了。

顾南明于是整理了一下情绪，在信纸上写道：

“陈艾。不知道现在的你还好吗，学习认真吗，应该已经顺利升入高中二年级了吧？”

写了这一句，顾南明读了一遍，自己都感觉有点儿讨厌，像是以前那种回家只知道问孩子“成绩怎么样”的家长。他抬起笔，试图将这第一句话划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顺着往下写了下去：

“上回在跨年夜和你碰面之后，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不好意思。身为执行者，总是比较忙，有些时候一忙起来，就忘了许多事，停歇下来的时候，只想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

嗯好像也有点官腔啊，顾南明咬着笔心想。

他继续写道：“今年的事情似乎特别多。开年的时候，我去参加了春狩行动，就是跑到黑森林里去打生打死，刚刚回新西府，马上又爆发了猩红病毒，等到疫情过后，又前往了巢城。巢城大概是其中最轻松的一个任务，但却最让我感到疲惫，人心的幽暗和丑陋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现在是在新西府，我想你或许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当然，说实话，如果不是执行者就更好了。我或许回去从事一些更加轻松的职业，我想想我能做什么，工人？好像不太行，我这个人吃不了苦。科学家也不太行，脑子不够好使。按照个人兴趣的话，教师对我来说可能是比较好的职业，我还是挺喜欢教导别人的那种感觉的，很有成就感。我做菜也很好吃，或许可以当个厨师。我会和其他人一样，每天早上七点上班，九点下班——厨师的话或许会下班晚一点，因为好多人在下班之后还喜欢出去吃夜宵，这样的话我或许会工作到十一点，但是我早上可以晚一点起来。”

“我喜欢给人烧菜，喜欢看到别人因为吃了我做的东西而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会很有成就感。对，我就是在追逐着那种成就感，或许还有别人的认同感吧。这样几年之后，我或许会分配到一间房子，小一点也无所谓，我要亲自动手，将它改造成我喜欢的样子。嗯，我喜欢简约的风格，所以有明亮的玻璃，朴素的窗帘，干净的地板和一张舒服的大床就够了。对了，还要加一个干净的卫生间，地板是白瓷砖的，带马桶，不要蹲坑。我对卫生间很挑剔，还有一点儿轻微的洁癖，我平时上班，每周周末的时候要舒舒服服地睡个懒觉，然后起来打扫房间，把衣服一件件叠整齐放在衣柜里，做这些的时候，会有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吧。”

“我感觉那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回想起当年我和你在劳教营区的时候。明明也就是一年半以前，但就是感觉过去了很久，像是一辈子那样久。那时候的我还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不过至少在当时，我不曾想到自己会走上执行者的路。后悔吗？其实也没有很后悔，就会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哪天突然就死在了某次任务里。我知道自己内心其实就是一个很渺小的人，就想要抓着自己小心的幸福，如果可以，最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就是最矮的那个。”

“哎，奈何实力不允许啊。”

写到这里，顾南明自嘲而又自恋似的笑了笑，然后又沉默下来。他一言不发，对着信纸想了很久，最后写道：“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都在踏上并非自己选择的那个舞台。”

“七月二十九日，顾南明。”

应该没什么要写的了。本来还想写一下大风暴要来了，多多保重之类的话，忽然又感觉没必要，有点儿矫情。本来是要写成遗书的，也没有透出半点儿交代后事的感觉，跑题了？呃，也算是好事儿，这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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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其实还算乐观。顾南明最后又审视了两遍自己写的东西，忽然感觉挺蠢的，有种想要干脆把信纸撕毁假装没有这事儿的冲动，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

他将写好的信塞进信封里，然后对照窗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女歧对他道：“别老是想着死嘛。”

顾南明笑了笑，在心中自嘲道：“我就是个怕死鬼。”

出门投递好信封，他回到寝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衣服是基本不需要带的，因为没那功夫换衣服，基本全程都穿着殖装，主要需要带的是一点儿个人清洁用品、给殖装的补给品和药物。

他在整理东西的时候，郑峰从寝室的门口进来，愣了一下，道：“老顾，你是不是要走了？”

顾南明笑骂道：“什么要走了，说的跟老子要死了一样。能不能说的吉利点儿？”

郑峰也笑起来。但笑了一下就不笑了。

顾南明抬头看他，道：“怎么感觉你很难过的样子？怎么，失恋了？”

“滚！”郑峰竖了一下中指，然后道：“我和洛明月好着呢，倒是你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感觉你桃花挺旺的来着。陈楠老哥更不用说，要说终身大事，我感觉还是老严最让人操心。说起来你知道吧，前些天我和明月聊起来，你在新生当中似乎也很有名气来着。“

顾南明愣了一下：“我？不会吧，我做了什么啊？”

郑峰道：“两个原因。一是你本来就比较优秀，二嘛，你忘啦，女歧啊？”

顾南明微微一愣：“你们消息倒是还蛮灵通的”

他想了想，道：“我那会儿就不怎么关心其它年级的执行者”

除了林雀。

郑峰似乎有所感慨，道：“去年我们也是新生啊”

顾南明沉默。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阴雨，一时间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夏季是六到八月，但新西府这地方的气候比较变化无常，夏天有时候也会突然降温，但总的来说，高温要到九月份才会真正消退下去，初入九月的时候，秋老虎也就是蚊子特别猖獗，咬人一个个包，晚上睡觉都睡不好，蚊子在你耳边嗡嗡嗡聒噪。

去年的夏天，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那时蝉鸣如潮，烈日炫目，闷热的风有气无力地吹动树叶。顾南明忽然有了些怀念的感觉，道：“我最初进入安防大学的时候，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目标，只是得过且过，被许多事情推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那时候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我稍微骄傲一下吧，一个还算优秀的执行者。”

“仔细回想一下的话，在成为执行者之后，我确实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件了。从最早一个人制服两只鱼人，再到巢城的血咒病，然后是今年的春狩，意外遭遇的蟾神怪物，然后又去了一趟巢城或多或少可以说是推动了新西府的发展。这么想想我还挺骄傲的。”

郑峰道：“喂喂，老顾，怎么忽然就用上了一种说遗书的语气啊，这不太吉利吧”

顾南明哈哈大笑出来，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很怀念，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可怀念的——当然这其实也是好事，这说明我认识的人，比如你们几位室友都好活得好好的，就在我身边，所以我想起来的时候，也就是想起来了。可万一你们一个个都阵亡了，那我回忆起来可能就很深沉了“

顾南明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道：“比如说我想起我有一群很好的室友。郑峰是其中一个，这家伙很逗，也很骚，动不动就和我们谈起美女，但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一直没能找到女朋友”

“滚滚滚！”郑峰抬脚欲踹：“你丫的再调侃我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顾南明长笑着站起，用力鼓起自己的胸肌：“你说谁对谁不客气？”

“妈的执行者就会欺负人”郑峰笑了笑，道：”老顾，活着回来。“

“放心。”顾南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郑峰笑了笑，然后黯然道：“其实吧等大风暴过完之后，那么回来大概也是看不到我了。”

顾南明大惊：“不能吧！老郑，你是在城里危险性很小的啊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

顾南明恍然大悟：“难道你有绝症！这段时间已经时日无多了？”

顾南明立时感觉心酸无比，悲怆道：“老郑——”

郑峰简直一头黑线：“我发现你还戏挺多的。不是我就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能脑补出这么多东西啊行了行了别脑补了。我就是等这次大风暴结束就要搬出去了。”

“”顾南明眼角抽了抽：“和洛明月同居？”

郑峰脸上顿时浮起男人都懂的笑容。顾南明立刻大为不爽：“妈的！你好嘚瑟啊，看的真让人想揍你！”

顾南明作势撸起袖管。郑峰抬起手挡了挡，不过顾南明也没真的揍下去，就是挥了挥拳头。郑峰用手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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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拍顾南明的肩膀，张了张嘴，估计是想要调侃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忽然失去了调侃的心情。他表情动了动，最后道：“我就是感觉蛮可惜的好像我们寝室四个人才一年多，就要各奔东西了。”

顾南明沉默两秒，道：“人生本来就是聚少离多。”

两人默然了几秒钟。顾南明打起精神，笑道：“别搞得那么伤感嘛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你知道古人写一些伤感的分别词，是因为古时候交通不方便，又没有通讯工具，一分别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再说了，新西府就这么点儿大的一座城，还能碰不着面？”

郑峰点了点头：“也是。”

顾南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上行李：“那我要走了。”

郑峰挥了挥手：“保重！”

“保重。”顾南明颇有古风地拱了拱手，走出门去。

生活总是聚少离多。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顾南明提着行李走在路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段诗词忽然地飘入脑海，还挺应景的样子。他于是一边走，一边轻声自语道：

五斗相逢，千锺一饮，古今乐事无过。香生银瓮，浮蚁浴春波。潋滟光凝盏面，轻风皱、浅碧宫罗。乘欢处，倾罍痛饮，珠贯引清歌。云何。君不饮，良辰美景，聚少离多

忍怎放春风，容易蹉跎。但愿一樽常共，花阴下、急景如梭。须乘醉，雕鞍归去。争看醉颜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