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无人居住的寝殿中，顾哲信早已铺设好了舒适的被褥，也把炭火烧足了。他将周锦音安顿在床榻上。他伸手替她理一理额前的乱发，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就打开房门，施展轻功，踏着房檐走了。

行宫外的一株老槐树下，一匹千里驹正静静地嚼着草料等他。顾哲信一刻也不耽误，立刻飞身上马。他将两腿一夹，那马便昂起头来，放开四蹄，向远方疾驰而去。过不了多久，东方就会露出鱼白肚，黑夜，不会太久了……

顾哲信在夜里千里驰骋的时候，蜀中的一座高宅大院中，书房里的烛火也还没有熄灭。

身着一袭常服的赵王宜宏，正平静的坐在书桌前，听远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圆觉汇报京中的情况。

“……小宋被调离了永福宫，他那边的情报收不到了。不过依属下看，周党动手也就是这几天内的事。宫主，咱们要不要趁机——”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拿一双眼睛望向赵王宜宏。

赵王宜宏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几乎没做任何停留，就否定了这个提议：“这会儿动手，不是替周党做嫁衣裳吗？周党斗不过他们的，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攻人攻心，其他的，都是枉然。”

“宫主。”圆觉大着胆子唤了赵王一声：“属下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当面问问宫主。”

“你问吧。”赵王宜宏抬起头来等着。

圆觉便道：“属下一直不明白，宫主为何放着皇子的身份不用，而要费心劳力的四处奔波，以宫主的聪明才智，若这些年认真经营，早可先于周党发动政变了。”

赵王宜宏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他交握着两只手活动了一会儿拇指，这才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因为，我不是图谋那个位子。”

圆觉似乎一愣，他不明白，不是图谋那个位置，那还图什么呢？不过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却不敢问出来。

赵王宜宏沉默了一会儿，每次回忆往事，都使他心中充满苦涩。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由着这片苦涩在他心中荡漾开来，而是用一句话结束了圆觉的问题：“我说了，攻人攻心，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

这话圆觉听不懂，可对赵王宜宏来说，目标再明确不过了。他要拿走萧云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样东西，他要让他饱尝痛苦的滋味，永远无法自拔。可惜，他最恨的那个人，也就是萧云浠一生挚爱的上官宝儿，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无法再报复她。不过好在，她还有儿子，母债子偿，他要把他受过的苦楚加倍偿还在她的儿子身上。

“上个月我送往京中的那几名学子，你安顿好了吗？”赵王宜宏又将话题扯回到具体的细务上来。

圆觉忙躬身答道：“已经安顿好了。他们都是受过宫主大恩的人，本已感恩戴德，属下只需略加安抚，就可让他们俯首听命。”

“嗯。”赵王宜宏点头应了一声：“除去周党，嫡子大婚，这么大的喜事，朝廷一定会开恩科的，用他们的时候就快到了。他们都是读书人，身清骨傲，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须得好生留意，吃穿用度倒在其次，尤其注意莫在言语上得罪了他们。”

“是，属下明白。”圆觉回答。

赵王宜宏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再找到一名音容笑貌酷似上官宝儿的女子，他的计划就可以开始实施了。可人海茫茫，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始终没有出现。“我叫你们找的人有着落了吗？”

圆觉听了，面露难色：“倒是找到两个眉眼、声音与上官皇后相似的人，可若将这些相似处都集中到一人身上，属下一时还……”

“再去找吧。”赵王宜宏无奈道：“他一生只爱她一个，对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除非这人有八九分像她，否则，不会让他心动的。”

“是，属下再去找。”宫主有命，圆觉无有不从。与那些送进京中的士子一样，圆觉也是受过赵王大恩的人。准确的说，听命于他的那些人，无一不是如此，这也是他多年来在外游历的最主要的成果。

赵王宜宏满意的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动身回去吧。出去的时候小点声，莫惊动了人。”

“是。”圆觉答应一声，躬身而退。

可是，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门口，居然站着一个人，是赵王妃——韩素云。

原来，为使赵王妃打消疑虑，此次赵王出京，将韩素云也带在了身边。可是，这深更半夜的，本该在卧房熟睡的她，怎么会出现在书房门口呢？而且，以赵王和圆觉的耳力与警觉性，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刚才他二人密议的那些话，她听见了吗？听见了多少呢？

赵王宜宏显然也愣住了：“素云，你——”他眼神一凛，紧接着便恢复了常态。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该怎么想她解释刚才的一切呢？他曾在她面前否认自己与圆觉相熟，可现在却被她抓了个正着。什么都瞒不住了，怎么办？

依照他一贯的行事作风，这种时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死人是不会透露秘密的。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王妃，是他的结发妻子，有多深的感情姑且不论，她若真的突然离世，朝廷是要追查的，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只一瞬的功夫，赵王宜宏的脑海中就掠过了这么多想法。

正在他犹豫着该如何应对之时，韩素云却十分坦然的开口道：“殿下，夜深了，妾身替你熬了一点米粥。圆觉师父，也一起用一点吗？”

赵王宜宏这才看清楚，她手中端着的食盒中，摆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白瓷碗。

韩素云说完，也不等赵王宜宏回答，就从容不迫的迈步跨过门槛。她行至书桌前，将食盒轻轻的放在上面，然后回过头来，凝望着赵王宜宏，等待着他的回答。

赵王宜宏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他先望着圆觉摆摆手。

圆觉会意，赶忙贴着门缝溜出去了。

赵王宜宏背着手将房门关上，然后就迈步走到韩素云身边，停了下来。

韩素云仿佛丝毫不觉得尴尬似的，她转身将盛着米粥的白瓷碗端起来，双手捧到赵王宜宏面前：“殿下，喝点粥吧。”

赵王宜宏伸手将碗轻轻的一挡：“你听见我们说话了吗？”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听到了。”韩素云坦然回答。

“听到了什么？”

“什么都听到了。”

话到此处，赵王宜宏倒很有些震惊于她的坦诚。他定定的望着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韩素云仿佛能看穿他心事似的，不用他问，便自顾自的答道：“殿下放心，妾身说过，妾身非但不会成为殿下的阻碍，还会尽己所能的帮助殿下。殿下是我的丈夫，是我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殿下选的路，就是妾身选的路，殿下走哪里，妾身就跟着走哪里。”

韩素云本是西南边陲一个小部落土司的女儿。那部落曾与大昱有过些许摩擦，多次战败后，为免族人被全部残杀，土司便将自己的小女儿作为礼物献给大昱将领，大昱将领不敢独享，又将她送往京城，献给萧云浠。

那时，赵王宜宏年满二十，即将封府。韩素云走进昭室殿的那一天，萧云浠正同礼部商议如何为赵王宜宏择妻之事。

兵部向萧云浠汇报完战况，请示萧云浠下一步该怎么办。这种数千人的小部族在大昱周围散布着几十个，剿杀也可，留着也行，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萧云浠正要开口回复，忽听站在一旁的赵王宜宏谏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父皇仁爱，留下他们吧。”

他那时已开始为自己的计划铺路，满心里想的，不过是替自己多争取一个盟友，日后留作他用。

可对韩素云来说，这却是关乎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只这么一句话，就使她深深的爱上了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

萧云浠依照赵王宜宏的建议，留下了那个小小的部族，但对于韩素云这个礼物，他却没有兴趣。一而再、再而三的纳妃，已让他觉得十分对不起上官宝儿了，又怎么会在不惑之年，接受这个纳降而来的妾室呢？

可是韩素云却不愿意回去。部族的人将她作为换取和平的礼物，她可以接受这样的责任，却无法在情感上接受这样的轻视与冷酷。她匍匐在萧云浠面前，颤抖着声音回道：“皇上若不要我，请允准臣女追随赵王殿下左右为奴为婢吧。”

赵王宜宏听了这话，心中一动。

这几日商议择妃之事，他正觉十分难堪。因他是敌国后裔，身上有一半大业血统，日后毫无政治前程，京中的权贵之家就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他当然可以请求萧云浠替他硬性指派一个王妃，但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刚才韩素云进来之前，他们也正是在商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