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为了答复众人心中的疑惑，杜悦薇低下头，轻轻一笑，道：“当年，祖父随同先帝与上官将军一起讨伐大业，多立战功，被先帝册封为左卫上将军，掌天下兵马大权。如今，天下太平了，祖父也老了，自天予十二年起，他老人家就不在军中履职了。不过，不知是皇上未在意，还是不忍在祖父晚年时摘掉他头上的官帽，这个左卫上将军的头衔还一直挂在祖父身上。”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然后又望着顾若兰开口道：“我跟你说过，有朝一日，若他犯下不赦之罪，一定会拿卫国公府做垫背的。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就是祖父的这个上将军的头衔啊。

他举事时未必会告知祖父，可若举事失败了，有祖父的这个职衔在，他就可以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卫国公府的头上，说成是祖父利用军中威望，聚兵谋反。

他不但可以逃过一劫，甚至还可以高举义旗，来个大义灭亲，救皇上于危难之中、扶社稷于将倾之时，让举国之众、满朝文武都对他感激涕零，继而堂而皇之的成为储君。呵呵，成也王侯，败也王侯，这如意算盘打的不错，是不是？”

三人听了这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没有吱声。

杜悦薇又道：“我早不想住晋王府了，和离也好，哪怕是休妻也行。可祖父不答应，他认死理，只要宜宾还姓萧，他就绝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可是卫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难道都跟着葬送在这个无底深渊里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若兰已完全懂了。杜悦薇是想让卫国公代替宜宥坠马受伤，一则让他亲身体会到晋王宜宾之险恶，彻底对他失望，再则可以借受伤之名辞掉上将军的职衔，免得日后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她自己呢，也可借此机会与晋王宜宾一刀两断。

宜宸显然也懂了，只是心中不忍道：“不行，我不同意。此事太过凶险，卫国公一把年纪了，难免要受重伤。至于你说的那些事，也不必过分担心，父皇不是糊涂人，来日，自有公论。”

杜悦薇听了，苦笑一下道：“四殿下不必用这样的话安慰我。你我都是明白人，若皇上真能凭一己之力护住祖父，又岂会容忍周党至今？”

这是实话。朝堂政治的结局从来不是由一个人决定的，那是多方势力互相斗争的结果。宜宸应当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这一点。

杜悦薇顿了顿又道：“其实，他是我的祖父，我又何尝不担心他。我自幼丧父，是他把我一手带大的。他在别人眼中是威名赫赫的上将军，可是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爷爷，小时候，我骑在他脖子上摘柳条，一玩儿一下午，累的他夜里起夜都直不起腰来，有一次，还把他的后背尿湿了。”她说到这里，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似在回忆儿时的美好时光。

“他从未打过我，连骂的次数也有限。他总说，只要有他在，就绝不叫我尝到缺爹少娘的苦。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我从未觉得我比其他人少了什么，祖父就是我的全部。”

可是紧接着，她又将话锋一转，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蝮蛇蛰手，壮士断腕。我不是要害他受伤，我是想救他远离更大的伤害。你们能想象吗？如果有一天，祖父被人污蔑谋反，他会如何？耄耋之年深陷囹圄，满怀悲愤却无人理解，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呢。”

听杜悦薇这样一说，顾若兰仿佛能想象出满头白发的卫国公被关在牢房里大呼“老臣冤枉”时的情景，与那样的结局比起来，此时受些皮外伤，确实就算不上什么了。

杜悦薇又望向宜宸，似是解释给他听，又似是安慰自己般的道：“其实，祖父年轻时驰骋疆场，坠马受伤的次数多了，这点突发状况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的。兴许比辽王殿下还更妥帖些呢。你说呢，辽王殿下？”她强笑着问辽王宜宥。

辽王宜宥忙道：“是是，我怎么能跟卫国公比。”

杜悦薇听辽王宜宥如此回答，没有再说什么，只深深的垂下头去。正值壮年的辽王宜宥都害怕坠马受伤，更何况是老态龙钟的祖父呢，可是，不这么办，又能如何？近来，她越来越深深的感觉到，朝堂政局风起云涌，也许，离周党举事的那一天不远了。

四个人沉默了一阵，谁都没有急着说话。最后，还是辽王宜宥打破了静默，问了一句：“此事究竟如何？我现在把软甲送到老国公帐中吗？”

杜悦薇道：“我正为此事为难。依照祖父一贯的行事方略，无功不受禄。这藤丝软甲价值连城，辽王殿下冒然送去，祖父一定不肯收，若一推二让的惊动了他们，反而不美。四殿下与顾姑娘可有良策吗？”

宜宸与顾若兰听了，相视一笑。这是讨论计划的具体细节了。一旦突破了将此事转嫁到卫国公身上的心中不安，后面的策略对宜宸与顾若兰来说，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他们不但迅速想好了这一步的解决方案，还为下一步的棋局预埋了伏笔，只等着对手落子了。

第二天一早，悠长嘹亮的牛角号打破了山谷间的寂静，正式的狩猎即将开始。

骏马长嘶，旌旗猎猎。卯时三刻，萧云浠一身戎装，升帐入座。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等待着狩猎仪式的开启。

依照祖制，在皇帝正式狩猎之前，要以三牲、歌舞等祭告山神，求得神明的庇佑后，方能围杀猎物。这本是每年的必备节目，没什么新鲜的，可是今天，辽王宜宥却在祭神舞结束之后，出了个新点子。

“启禀父皇！”辽王宜宥煞有介事的行至场地中央跪下来，满身甲胄立刻发出一阵悦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前万寿节庆典时，因儿臣莽撞，惹的父皇动怒，是儿臣不孝。今日又逢盛会，儿臣愿出个彩头，搏父皇一笑，也为狩猎的将士们鼓一鼓士气，请父皇恩准。”

“哦？”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铠甲的缘故，萧云浠今日显得很精神，心情似乎也很不错：“好啊，你说说吧，你出了个什么彩头？要如何激励将士们哪？”

辽王宜宥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直起身子来一招手，命辽王府的内侍端上来一个捧盒，喜滋滋的答道：“父皇请看，这是去年狩猎时，父皇赏给二弟的藤丝软甲。当日，儿臣还与二弟因此物起过争执。不过昨日，二弟特意来儿臣帐中，将它作为礼物转赠给儿臣，以示做弟弟的恭敬之意。儿臣昨夜辗转反侧，细想近年来种种旧事，我这个做大哥的，对弟弟们一无爱护，二无教导，实在愧领此物，不如以它做个彩头，以表儿臣忠孝父皇、友爱兄弟之心。今日狩猎，别的倒在其次，唯重骑射。儿臣想，就请场中军士比赛射箭，谁射的最好，就将此物奖给谁。父皇以为如何？”

坐在旁边的周傲良与晋王宜宾听了这话，心中俱是一惊。

晋王宜宾心道：不好，他怎么以此做彩？难道被他瞧出了端倪？以他平日里的智计与唯利是图的性情，一定会在得到宝物的第一时间就穿在身上，不会舍得将它献出来啊。看来今日的计划要泡汤了，怎么办呢？

他这样想着，转头去看周傲良，见他先是一怔，随即便镇定下来，紧接着，似乎又面现得色。

其实，周傲良初听辽王宜宥的话时，也与晋王宜宾想到了一处。不过，他很快在心中做出了判断，辽王宜宥头脑简单，肯定不会识破他们的计划，这应该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他说要鼓励众军士比赛骑射，这倒是个好机会啊。顾鼎之次子，就是那个被自己保举为二等侍卫的顾哲信，不是颇善此道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今日倒有机会把那个蛮小子给干掉呢。

周傲良想到此处，不觉心中一喜，忙用眼神去安慰晋王宜宾，示意他稍安勿躁。

只见萧云浠满面含笑，不急着表态，倒先转头望向晋王宜宾道：“晋王，是这样吗？”

晋王宜宾听问，赶忙跪地叩头道：“回父皇的话，确实如此。儿臣与众兄弟同气连枝，从今往后，愿同心同德、共襄盛世！”

“好！”萧云浠高兴的赞叹一声：“我萧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何愁天下不治！你们都起来吧，朕准了。传令下去，今日场中军士，上至皇亲，下至兵勇，尽可拼力一试，谁的射术最佳，就将此物赏给谁！”

“皇上圣明！”众臣子一起跪地称颂。

刘玉接了皇上口谕，自去帐外宣旨。军士们听了这话，欢声雷动，跃跃欲试。距离御帐数十丈外的平整草地上，很快立起来十几个箭靶，等待众将士一决高下。